“开箱!”陆完下令。
木箱被上锁,当场暴力撬开。
陆完和毛澄亲自过去搜查,对视一眼,脸色阴沉,各自离去。
考功司郎中也来查看,当即怒道:“将这刁民扭送去刑部!”
刑部就在隔壁不远,转眼就到了。
商队领头被架起拖走,急得大呼:“你们官官相护,我不服!”
考功司郎中喝道:“放开他,让他自己过来看!”
此人立即冲过去,结果发现箱子里装的全是书。他一本一本往外扔,搜寻到箱底,也没见到半两银子。
紧接着,这家伙又去解开麻布口袋,倒出来全是喂骡子的黄豆。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商队头领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随即哀嚎:“老爷,你可害死我了,好端端的派我来京城作甚!”
张钺慢悠悠捡起书籍,全部放回木箱之中,又拿出地方考评文书,递给考功司郎中说:“清苑知县张钺,七年考满。”
考功司郎中接过来一看,地方考核为“称职”(第一等),还附带保定知府的评语“清廉如水,爱民如子”。考功司郎中笑道:“张知县果然是清官!”
张钺,正德二年举人,正德三年会试落榜。
因受提学使赏识,被荐为行唐知县。只做官一年,就把当地豪绅搞得欲仙欲死,凑钱为其买官转任他处。随后,被调去附郭府城的清苑做知县,做了两年又逼得当地豪绅凑钱买官。
结果,刘六刘七杀来,张钺率领军民守城。因此深得保定知府赏识,在清苑足足做官六年,到现在才来吏部述职。
历史上,张钺因为今天这档子事,成为人尽皆知的大清官,遂被擢升为南京户部主事,负责管理油水丰厚的淮安关税。他在淮安钞关革除积弊,搞得“天怒人怨”,任期未满便升任常德知府,直接在常德跟荣王干起来。
至此,张钺的官也算当到头了,虽然考满政绩优秀,却一直在各地打转,当知府能当到死。谁让他只是个举人,且又得罪权贵无数呢?
常伦一直站在吏部门口等待,过了好半天,张钺才赶着骡子出来。他上前寒暄道:“张知县清廉如斯,在下佩服之至!”
张钺回礼道:“敢问阁下是?”
常伦说:“鄙人钱塘知县常伦,字明卿,还未赴任。”
“原来是常知县,”张钺抱拳说,“鄙人张钺,字豁德。”
常伦笑道:“豁德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根本不容张钺拒绝,常伦就拉着他离开,骡子和书箱都扔在吏部请人看管。
王渊正在兵部查阅档案,很快常伦经过通报,带着张钺进来了。
“若虚,刚刚吏部发生了一件稀罕事……”常伦把情况复述了一遍,又介绍说:“豁德兄,这位便是兵部右侍郎王渊,王若虚!”
张钺肃然起敬,作揖拜道:“见过王侍郎!”
王渊笑道:“豁德听说过我?”
张钺说道:“王侍郎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坐吧,”王渊随口问道,“豁德可知海运?”
张钺反问:“王侍郎是想改漕运为海运吗?”
“你还真敢想。”王渊乐道。
张钺说道:“海运自然便利,却有两个难处需解决。”
王渊问道:“哪两个难处?”
张钺侃侃而谈:“第一,海上千里漂泊,如何处理飘没?第二,数十上百万军民,皆赖漕运为生,改成海运之后,如何解决这些人的生计?”
“豁德高见!”王渊立即知道此人是能办事的。
历来众臣反对漕粮海运,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海上风险太大。这种风险,不仅来自天灾,还来自于人祸!
走漕河都能玩出飘没把戏,海上漂那么长时间,沿途根本无法监督,怕不是一年要给你“翻船”好多次,运粮官吞掉的粮食比运到北京的还多。
其次,就是漕运军民生计问题,那是上百万人吃饭的行当。
王渊又问:“豁德可赞成开海?”
张钺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隐瞒:“我是胶东人,自小在海边长大。我觉得吧,开海还是有好处的,但必须有一点要注意。开海互市之利,不可全做内帑,当分户部一些、分地方三司一些,否则绝难开海。”
“谁跟你说开海之利全为内帑?”王渊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确实该分润好处。”
内帑就是皇帝私产,不说后世,就连明代中后期官员,都以为郑和下西洋弄来的钱全被皇帝拿走。
王渊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找资料,发现郑和做买卖,利润也是要上交国库的。
那玩意儿是真赚钱!
明宣宗时,工部尚书黄福对皇帝说:“永乐年间,营建北京,南征交趾,北伐沙漠,国库里银子多得是。而近年来,没有大兴土木,没有南征北战,而银钱只刚刚够用。如果遇到大灾,朝廷该怎么办?”
这话是让皇帝想办法弄银子,暗指继续下西洋。
仅过两个月,明宣宗就命令郑和重下西洋,去捞点银子回来充实国库。
郑和下西洋的致命缺陷,在于官方垄断远洋贸易,不肯让利给民间海商。
王渊感觉张钺颇有才干,问道:“吏部堂前开箱,君之清名必然传遍京城,怕是直升两级都有可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张钺不悲不喜,他已经四十多岁,远比常伦、桂萼要沉稳得多。
王渊问道:“你可愿跟我去浙江开海,且只给你一个正七品官职?”
张钺沉默苦思良久,反问:“王侍郎真要开海?”
王渊没有否认。
张钺问道:“若我去浙江,担任何职?”
王渊说道:“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专门为我筹措木材造船!”
浙江只有两个六部分司,一个是北关户部分司,负责督粮和征收部分商税;一个是南关工部分司,负责征集木材和征收木材税。
这两个部门的主官,虽然只是正七品,却油水丰厚得让人眼红。
因此朝廷早有规定,分司主事任期一年,不得多任连任,以防止长期留任加剧腐败。
而且,基本上都是新科进士,扔去地方做分司主事,毕竟楞青头们不敢贪那么多。比如兵部尚书王琼,他的第一任职务,便是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
张钺仔细考虑之后,点头道:“愿随王侍郎左右!”
得,又要去找皇帝求官。
第290章.290【一意孤行】
朱厚照一连在浙江安排三个官员,虽然都只是七品小官,但依旧引起内阁、六部众臣关注。
皇帝究竟要干啥?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豹房,梁储、靳贵、杨一清,三位阁臣皆在。
朱厚照开门见山的说:“朕欲新设杭州市舶司,诸卿有何意见啊?”
三人都没有立即反对,因为搞不清楚状态。
梁储问道:“陛下,浙江已有宁波市舶司,为何要新设杭州市舶司?”
朱厚照说:“宁州市舶司负责日本贸易,朕新设杭州市舶司,是负责泰西诸国贸易。”
梁储依旧疑惑:“泰西诸国贸易,有广州市舶司负责啊。”
朱厚照说:“广州太远,江南商货不易运至。”
梁储劝道:“陛下,两广商货,与泰西诸国互市绰绰有余。”
朱厚照说:“肯定不够。”
梁储还要再劝,杨一清突然惊问:“陛下可是要开海?”
朱厚照笑道:“只开杭州之海,诸卿不必惊慌。”
“陛下,万万不可!”
梁储直接跪下,恳求皇帝不要开海,他说:“海禁乃祖制,不能轻易废之。”
这个理由很强大,直接把所有异见堵死。
便是朱棣,也不敢违反祖制,甚至将海禁执行得更严格。
郑和下西洋并非开海,那属于官方贸易。
啥是海禁?
禁止民间私商出海,禁止外商来中国,只允许番邦在朝贡时带些私货!
朝贡携带私货,那是有严格规定的。去年,朝鲜使者就私货带太多,锦衣卫直接去会同馆堵门,朝鲜国王感觉颜面尽失,借机在朝鲜国内搞派系打压。
朱厚照问杨一清、靳贵:“两位对海禁有何看法?”
杨一清委婉反对道:“应与六部商议。”
靳贵模棱两可道:“还需谨慎行事。”
文官集团反对开海,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提督市舶司皆为太监,反对开海,就是打压阉党。弘治皇帝加强海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监依靠市舶司贪污太多。
第二,害怕被断了财路,这个主要出自南方官员。
而北方官员,一向对是否开海,报以无所谓态度,反正他们也捞不到什么钱。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户籍在广东,根基也在广东。
靳贵是江苏人,梁储是广东人。
三位阁臣,皆为南方沿海人士,他们怎么可能支持开海?
朱厚照非常生气,冷笑道:“若朕一意孤行呢?”
三位阁臣全部跪下,沉默抵抗。
朱厚照阴阳怪气道:“做生意嘛,讲究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已经出价了,你们多少也该还个价啊。”
梁储说:“陛下,事关社稷,怎可儿戏?”
杨一清突然蹦出来一句:“陛下,若无太监提督市舶司,或可试行开海之策。”
梁储听到这话,立即扭头瞪了杨一清一眼。
以太监提督市舶司,是朱棣搞出来的,这位老兄特别喜欢重用太监。他在位时当然一切顺利,可他一死,太监们就跳起来,把朝贡贸易所得利润吃得七七八八。
朱厚照犹豫不决,他也想用太监,但王渊有些不乐意,现在杨一清也坚决反对。
靳贵好歹也是帝党,见皇帝不说话,立即附和道:“陛下,若废太监提督市舶司之制,臣也支持开海!”
靳贵的小心思很简单,不是我要反对陛下啊,我只是反对那些太监而已。
也别怪文官这种逢太监必反的态度,实在是太监整体扶不上墙。就拿明代的银矿来说,必定选用太监做矿监,连银矿都能给你整赔本,你就说说贪得有多过分吧!
王渊也是坚决反对太监提督市舶司的,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一场,最后海贸收益大半进了太监的腰包。
朱厚照坐在那里,良久不语,显然信不过文官,反而更相信自己的家奴——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