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第24章.024【忍辱负重】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书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书,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