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938节

恭王几个鱼贯进殿,跪倒行礼,请了圣安,皇帝一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有话要对你们说,不过先不必急,还要等几个人,等他们来了一起说。”

肃顺抬头看看,仗着自己多年荣宠不衰,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主子,容奴才大胆说一句,国事坦荡,四海归心,主子不宜为一二小人动了盛怒啊!”

“国事坦荡,四海归心?”皇帝讽刺的一笑,“朕如何当得起呦!”

这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太重要了!奕立刻知道,国政要有大动作!脑中急速转着盘算,到底是什么事激得他如此动怒?以至于出言讽刺?是为杨乃武的案子?还是为东瀛战事有变?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经过军机处啊!认真想想,近来数日中,日本战争始终平缓的推进,没有出现什么波折啊?

等了片刻,宝鋆、全庆、载龄、几个人到了,加上一个军机处的李鸿藻、阎敬铭,还有一个身在日本的李鸿章,就是内阁四正两协的六位大学士了。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六部满汉尚书十二人也到了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让他们起身,“今天有件事,要和你们说,载滢?”

“儿臣在!”载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走了进来。他虽然是皇子,但论品秩远没有到可以御前答奏的时候,所以要特旨宣召。

“你把这三天来在刑部听审的经过,还有所有人的奏答都说一遍。”

载滢如数复述了一遍,等他说完了,皇帝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嗓音突然提高,“桑春荣!”

“臣……在!”

“八月二十一日的时候,朕有上谕,‘兹据都察院奏称,浙江绅士汪树屏等,谴抱联名呈控,恳请解交刑部审讯,据呈内所叙各情,必须彻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谳,而释群疑。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证,即着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实情,期于毋枉勿纵。”

背诵至此,他停顿了一下,“这段上谕,你可还记得?”

事过多日,桑春荣又是老迈之身,已经不大记得了,但这会儿一个字也不敢说错,硬着头皮说道,“是,臣记得。”

“既然如此,何以刑部司官吉顺拟稿给你画行,为你久拖不决?”

“臣……臣只是想认真理顺案情文字,故而有所迟延……”

“呸!你少不要脸了!”皇帝破口大骂,“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杨昌浚分两次,给你府中送去碳敬银子两千两,是不是?第二次还是胡雪岩所开的阜康号钱庄的银票,要你于这件案子多方照拂,朕有没有说错?”

桑春荣魂飞魄散!这件事非常隐秘,但也不是不可辩诘的,“回皇上话,有的。”他这样解释,“只是臣……”

“只是什么?只是你想维护朝廷威望,又要顾及大员的面子,买了他们的好,为你仕途铺路?是不是?”皇帝怒从中来,“你却不想想,此案梳理不清,天下人视朕为何主耶?朕命载滢听审此案,你就不想想,所为何故?看起来,朕这个皇帝,在你的眼里,怕是还及不上年年给你冰炭二敬的地方大员;不及暗中向你托请的朝中耆宿,是不是?”

桑春荣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伏地频频碰头,“臣岂敢,臣岂敢!”

“你敢!你当然敢!”皇帝这种以心声入人罪的做法并不能令人信服和满意,但看桑春荣这样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又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道他真的犯下皇上所说的几款大罪了?

只有一个宝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正要迈步出列,为桑春荣求情,不想皇帝眼神一飘,已经先一步看到了他,“宝鋆,你想说什么?”

“奴才……不敢。”

“退下!”皇帝硬邦邦的恨声说道。

桑春荣、刘锡彤,乃至杨昌浚等人还能抓他们一时之错,大加挞伐,唯有宝鋆,滑溜得有如玻璃球,自己竟是找不到如何处置他的办法。只好冷处置,把他斥退一旁,又看向桑春荣,“桑春荣,你为一己私利,不顾朕之令名,使天下视朕如昏庸暗弱之主,朕岂能容你?来人!”

“喳!”养心殿外值宿的御前侍卫跨刀而入,单膝落地请安,“参见皇上!”

“立刻摘了桑春荣的顶戴花翎,交大理寺、都察院从重议罪!”

“皇上,臣冤枉啊!”桑春荣放声大哭,没口子的叫起撞天屈来。

“有话到大理寺正堂上去说!带下去!”

奕几个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样狠辣的处置桑春荣稍嫌过分,凭空给他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怕他的一颗脑袋就要保不住了。但皇帝的火气来得非常大,事情又转变得太快,不及求情,旨意以下,根本没有给人留缓冲的时间。

“军机处,即刻拟旨!浙江巡抚杨昌浚为人颟顸,办案不明,于朝廷谕旨几经抗拒,致使杨乃武一案迁延多日,而不能决;百姓民怨纷起,物议沸腾。旨到之日,着杨昌浚交卸一切差事,并浙江臬司蒯贺荪、学政胡瑞澜、杭州府陈鲁、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余杭县知县刘锡彤、生员陈湖、六府门丁沈彩泉一体进京,听审待堪!”

“还有,命浙江驻防将军即刻派兵护送葛品莲尸棺进京,到刑部之后,着大兴、宛平两县派仵作重新开馆验尸。朕当亲临听审!”

他一连串的降了多道旨意,奕越听越害怕,“皇上,这样的旨意以下,天下震动且不必论,只怕浙江一省,公事全然停顿……”

“你怕什么?”皇帝是一脸不屑一顾的冷笑,“浙江公事,暂时交藩司卢定勋办理——你放心,无罪的事后自然回任,有罪的,只要朝廷处置清明,使这一件大案水落石出,百姓感戴朕恩,天下也乱不了!”

事先任何人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帝的态度很清楚,不惜一切也要把这件案子办到底了!

得到这样的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杨乃武和小白菜了,皇上亲自问案、审案,自己沉冤得雪,也是指日可待了!

这一次突然叫大起,一直到了戌时方才毕事,奕以下无不觉得又丧气又难过;丧气的是,皇帝不顾群情,一定要处置桑春荣,他固然是有错,但罪不至死,何以变得如此暴烈了?

至于难过,更是无从解说,朝廷养着这么多的大臣,偏偏一件明知道是冤枉的案子,却阴差阳错,始终翻不过来,最后还要皇帝亲审——这简直比皇帝当场骂他们都是窝囊废还要来得羞耻!还不必提这件事等明天传扬到外面,那些空谈误国的清流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了!

最感痛心的是朱光第,他是专管刑部的大臣,杨乃武这件案子他也多有过问,管部大臣和正牌子的尚书之间,彼此虽然有一份从属关系,但论及在刑部的年资,桑春荣仍要高过他,自己后来居上,桑春荣嘴上不说,心中的不愉是可以想见的,因此,对于刑部的差事,朱光第尽量的少管、少问,只是怕伤了前辈的脸面。

第164节 京中大审(6)

第164节京中大审(6)

回到军机处,几个人枯坐良久,朱光第越想越不是味道,“来人!递牌子,我要请皇上的起。”

“杏公,都这个时候了,……”奕叫着他的字,说道,“还是等明天吧?”

朱光第犹豫了一下,“王爷,朱某人受皇上天恩多年,如今觍颜入值军机处,却不能为皇上分忧,为人臣者,莫过今日之羞;不行!我要递牌子请起,请皇上收回成命!”

天色已经全黑,朱光第一力坚持,终于还是由苏拉把牌子递了进去。皇帝似乎没有想到,问了几句,缓缓点头,“让他进来。”

进到养心殿的暖阁中,皇帝还没有用膳,揉着眼皮,慢吞吞的说道,“这么晚了,你递牌子进来,要说什么?”

“皇上为杨乃武一案迟迟不能决,而圣意独断,臣窃以为不可。”

“哦?”

“皇上,杨乃武、葛毕氏何人?一为贫贱生员,在县内以包揽讼状为业,读书多年而不能谨饬自持,败俗伤风之事多有,何堪御前奏答,更不必提葛毕氏乃不祥之身,岂能亲近真龙?”朱光第说道,“且皇上日理万机,国事频仍,若是为这两个人的事情,亲身动问,只怕乡里百姓以为,万岁爷也如县大老爷一样,要亲自问案的呢!传扬出去,臣恐有玷圣德。”

皇帝听得好笑,微微翘起了嘴角,但终于化作喟然一叹,“你以为朕想吗?朕五十岁了,整天为东瀛用兵,各省赈济,忙得昏天黑地,偏偏……哎!”

“皇上这样说,真让臣无地自容!臣自奉旨分管刑部以来,全无建树,以致有今日之大过;臣失察之罪难逃,请皇上处置。”

“朕处置你做什么?你的难处,朕还会不知道吗?”他微笑着说道,“此事啊,等浙江巡抚等人到京之后再说吧。”

旨意到省,杨昌浚开始有些惊惶不定了,按照朝廷的定制,凡有这种事的,从来不会大张旗鼓,而应该秘密进行,这不但是为了保全善类,还要顾及到朝廷的脸面,为从上到下的官员留几分面子,但这一次不惜打破成例,可见情况已经很是危急了。

这还不算,在旨意中有这样一句话,说他‘于朝廷谕旨几经抗拒’,这样的话在旁人看来,便是抗旨不尊,是足以杀头的大罪!

皇帝不惜在旨意中写上这样的话,可知是动了极大的怒气!

杨昌浚尚且如此,则陈鲁、刘锡彤、陈湖几个更加是惶惶不可终日了。浙江驻防将军叫袁来保,是个旗人,携一个姓吴的候补知县去到余杭县,刘锡彤解任听勘的公事,就要当面交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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