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936节

“果真如此的话,恐怕也很难水落石出,时间过去这么久,从何查起?”翁曾桂搓着手说,“案子这么棘手,如之奈何?”

“我看,连烟毒都不是。”刚毅说道,“用大烟谋害人命的事,还没有听说过;而且大烟味苦,上口就知道,怎么害得死人?”说完 他问甘滢,“甘大人,贵意以为呢?”

“我倒很赞同子良兄的话,除非是葛品莲自尽,可是他何以厌世?是不是有什么冤屈?第二,为什么用大烟?皇上自咸丰二年之后,力行戒烟,大烟如今除了在药肆之中还能有所见之外,百姓如何获取?再有,大烟是很贵的,以葛品莲的身家,就是要自杀,也未必一定要选这么个费钱又受罪的法子;再有最后,听葛毕氏、沈媒婆、沈体仁等人称,葛品莲从发病到咽气不像中了极毒的样子;中烟毒只会昏迷不醒,不像打摆子那样的忽冷忽热。”

刚毅和翁曾桂同时觉得惊异:想不到这个面容俊秀的二阿哥看事如此深刻?只是听了两天审, 就能够找出案中如此多的可启人疑窦处?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是的。”停顿了片刻,刚毅漠漠的说道,“而且我问过沈祥,仵作以银针探喉,事先未用皂角水洗过,发一点点黑不足为奇,据他所供,也只是尸身不僵,疑似烟毒而已。总之证据不足,清理不通,烟毒之说,可以不论矣。”

“那么,是不是再追究砒霜?若不是砒霜的话,又是什么毒?”

“也可能根本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翁曾桂一笑,“真的如葛毕氏所言,是痧症?”

“怎么不能是痧症?”刚毅瞪起眼睛,问道,“痧症的种类很多,有瘪螺痧、绞肠痧、吊脚痧,夺命都是在顷刻之间的。”

甘滢听不懂这些名词,在一旁逐一询问,刚毅给他解释了几句。

但刚毅的话也没有丝毫佐据,葛品莲死的时候,只有一个葛毕氏在,她又丝毫不通医术,无法求证,而且即便她说了,也不一定可以全信。因此,既然搞不清死因,也只好从证词的漏洞上去找原因了。

“若说要问为什么,首在门丁沈彩泉。”刚毅果然不凡,一语道破,“为什么仵作说是烟毒,他一定要说是砒霜?”

“我看,这是有意要把案子闹大!”他自问自答的说道,“非如此,不能从这场官司中大大的弄好处。”

甘滢问道,“弄谁的好处?葛品莲穷家小户的,哪里来的油水?为什么要把案子闹大?”

“不用问,当然是要把杨乃武牵连进去。”翁曾桂说道,“我听浙江的朋友说,杨乃武刀笔收入颇丰,而且平日好与刘大令为难,两个人宿怨甚深。凡此都是刘大令想借机报复。”

“照这样说来,第一是蓄意要造成冤狱;第二,沈彩泉当然也是出于主人的授意,才敢在大庭广众间,公然干涉仵作。”

刚毅的话给人以过于想当然的感觉,但认真想想,又非如此不能解释!不过翁曾桂还是觉得他的话有些过苛,“子良兄,说刘大令蓄意制造冤狱,倒也未必。只看他对杨乃武并未刑求,只是按条章办事,照规定限期将其解到府里去受审,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一手掩尽耳目,锻炼成狱的想法。”

“他在县里没有刑求,是因为杨乃武的举人功名未革,不敢动刑。”

“话是不错,不过第一天把杨乃武传到案,第二天就动公事革了他的举人,其间并无可以秘密接头的时间,这样做法相当鲁莽,是出于一时意气,而非从容布置,步步紧逼的老吏手法,所以‘蓄意’一说,还有所推敲。”

刚毅为他顶得无言以对,他天生的气量狭窄,便很有些不高兴,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翁曾桂和甘滢一无察觉,在一旁商议办法,刚毅听了一会儿,在一边说道,“不如行文浙江,传沈彩泉到案,仔细问问他,从和判断葛品莲是中了砒霜之毒的?”

三个人重新商讨案情,也认为传沈彩泉到案是必要的,但他是奉了主人的意指行事还是自作主张?后者还好说,若是前者的话,则还要传刘锡彤到案。但现任的县官,除非是解职听勘,不能传案对质;而县官解职,又必须有明确的证据,专折奏准不可。

这样认真盘算下来,刚、翁二人都以为,现在还不是传沈彩泉的时候,更加不必提刘锡彤了。一切都要等杨乃武解到之后,问过他再说。

一直过了重阳节,杨乃武才从浙江解到。提堂之日,是个艳阳天,行不上下以及官员吏役的亲友来看热闹的,比那天看小白菜的人还多!

杨乃武不像个死囚,他本来生得俊美,在狱中数年照不得太阳,肤色更是白皙,益发显得温文儒雅,加以此行昭雪有望,心情大好,脸上带着微笑,十分可亲。因此很多人说,怪不得小白菜会看上他;也有让,难怪小白菜如此迷他,甚至为他谋杀亲夫也无所顾忌了。

不过这只是表面,杨乃武身体上的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条腿已经废了,内伤很重,每到阴雨天,浑身酸疼,彻夜不安。只是比较起沉冤得雪,这些痛楚也就可以忍受了。

到堂上,由刚毅主审,首先问道的就是他受刑之下所做的诬供,杨乃武便抖出一段内容来。这段内容便是爱仁堂的店东,却被逼做伪供改名为钱宝生的钱坦被逼而死的事情(前详,不缀)。

“爱仁堂姓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为求其逼真,便编为宝生二字,后杭州府交代余杭县到案查问,刘大老爷唯恐钱某不承认,便托余杭县张训导写信,随后又由陈竹山和沈彩泉威胁利诱,钱某怕官,更怕讼累,勉强承认有卖砒霜与我这件事,这一来坐实了我的诬供,沉冤至今。现在蒙皇上天恩,准由刑部各位大老爷提审,刘大老爷怕钱某说破实情,所以派陈竹山去威吓;钱某平日就备受乡里责备,想想说实话不可,不说又不行,左右为难,上吊而死。推原论始,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实在是我害了他!”

说完,杨乃武放声大哭!这一哭声似山崩,泪如河决,几乎震动整个刑部衙门,真是既伤逝者,行自念也。

他这一哭,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就认为他是冤枉的,自信更深;原来存疑而不置可否的,一变而为同情,因为这副眼泪假造不来,这般激动,更非做作。

不但旁观者如此,就是三个问官也有同样的感受,看看他胸部抽搐,喉头哽咽,也只好暂时退堂,等他休息一下再说。

……

第162节 京中大审(4)

第162节京中大审(4)

下午再度审理,不过因为上午的时候,太多百姓和无关人等聚众观瞻,刚毅认为很不适宜,便改为秘密提审,翁曾桂知道他的一条腿不方便,不耐久立,特意派人给他取来一个椅垫,让他半跪半坐着答话,“你上午的时候说,陈竹山从中作梗,使爱仁堂店东自杀而死,这到底是如何来龙去脉?这个店东到底叫什么名字?”

杨乃武逐一答了,最后说道,“堂上大老爷明鉴,若是钱坦真的卖过砒霜给杨某人,问心无愧,又有县官撑腰,尽可到堂,侃侃而谈,与乃武对质,又何必自杀?”

听到最后,三个人暗暗点头,杨乃武不愧是以刀笔为生,这几句话驳诘得都是很有礼,看来钱坦的死是很清楚的了。

载滢在一边忽然问了一句,“你人在狱中,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乃武楞了一下,说出一番话来——当然是谎话——原来,詹善正事先做了安排,买通了押解的差役以及北上海途的海伦中的买办,将案发之后,数年来的种种经过,一切传闻都用蝇头小楷写成始末,逐日传递一段,让他如厕的时候细细阅读,读完立刻销毁,此所以钱坦被逼自杀一事,他可以知道的这么清楚。

现在当然不能这样说,可是也不难回答,“这都是平日狱中的传闻,海行途中,也听旅客谈起,谅来不假。”

刘锡彤指使陈湖、逼迫钱坦作证的情节大致是清楚了,但原因不明,翁、刚两个都认为这一点也是必须要澄清的。这一次由刚毅发问,他的语气一向锋利的近乎鲁莽,开口问道,“:杨乃武,你和县官的大儿子有争风吃醋的情事,是不是真的?”

杨乃武觉得很焦急,这件事说实话会多生枝节;不说实话显得心虚,而且容易给人造成自己不老实、不实在的感觉,关系不浅。因而迟疑了一下,这样说道,“是有的。”

他说,“这是乃武为人不检点,以致和刘大少爷结了怨,如今刘大少爷不幸遇难,我不能批评他什么,再说死无对证的事,老爷们也不能听我的片面之词,总之,和他结怨的事,与本案无关,求老爷不要再问了。”

这话说的很得体,而且犯人已经声明和本案无关,刚毅也不便再问,“那,你说刘大令陷害你,总有个原因吧?”

“乃武不敢凭空揣测。”

“听说你在余杭县很不安分,经常包揽诉讼,可是有的?”

“那是陈湖,不干小人的事。”

“莫非你就没有替人写过状子?”

“那是有的。”杨乃武说,“只限于替人写状子,从未走动衙门,说合官司。”

这就是了,只写状子,不走衙门,当然就是在和刘锡彤硬碰硬的平理论法,这就无怪乎会结怨了。“我再问你,”刚毅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得罪了县官没有?”

“有的,还不止一次。”

“说来听听?”

“一次是县官浮收漕粮,乃武纠合同道,上书请命;还有一次是县官想把文庙的大松树砍下来给富人建屋,本县士绅大为不满,于是委托乃武写了公禀,上呈省里,方得制止。为这两件事,刘大人对乃武颇为不满。”

由这番作证,也可了解到杨乃武平日绝不是个安分守己,谨饬自持的读书人,他的被祸也是有来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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