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859节

好在海程并不很长,四天之后,定远号再度在鹤冈府海面放下锚链,开始碇泊,崇实和杨三由邓世昌陪着,站到船头的甲板上,向海岸上眺望,到处都是赤裸着上身,顶着一颗光秃秃的脑壳的男子在前后忙碌,向一群辛勤的工蚁般,把从船上卸载下来的物资从海岸边搬抬上大车,然后几个人一起用力,推着车向高坡后行去。在目光所及的远处,是一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海风阵阵,送来一股股的恶臭气息。

杨三手捏着鼻翼,说话的声音有点走调,“这是什么味道啊?怎么这么臭?”

“这大约是在焚烧日军战死者的尸体。”邓世昌给他解释,“这样的天气,若是不赶快处理的话,尸体用不到两天就要腐败发臭;若是这样还没什么,只怕是到时候有瘟疫横行,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邓世昌说完,撇了撇嘴角,又很好心的告诫他,“杨公公,您虽然是皇上身边的人,但这些丘八,都是血里火里不知道冲撞过多少来回的,等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可要小心啊。”

“笑话!”杨三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我是代天问话,他们还能把我怎么着了?”

“自然,自然。”邓世昌赔笑几声,他知道太监没有不是心胸狭窄而又胆小如鼠的,点拨他几句,尽到同舟共度的情分,还能卖了杨某人的人情,也就是了,他要是真不识好歹,也和自己无关了。当下不再理他,转头和崇实说话。

“正卿?”崇实问道,“这些人是谁啊?怎么都不穿衣服?这要是给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邓世昌也有点不解,前数日自己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见过这样一幅场景呢!“这,请恕卑职无知,还是等一会儿问问张军门大人吧?”他用手向远处一指,“您看,有人来了!可能是张军门。”

崇实和杨三看过去,果然有百数十匹马从高坡后疾驰而来,马蹄扬起大片的岸上沙尘,溅在身边经过的男子身上,脸上、头上;骑士却连看也不看,继续纵马奔腾,看上去威武极了!

等了一会儿,战马在海滩前站住,百数十人登上登陆艇,直放大洋,到船下,攀绳梯而上,正是张运兰,“张军门,鹤冈府一战,威震东瀛列岛,扬我大清国威,本官身在京中,却也为大人英勇之举,浮一大白啊!”

崇实说完,张运兰回身四顾,“他在说什么?”

众人无不失笑!张运兰也笑了,他虽然人很粗鲁,也不是一点文字都不识得,浮一大白的话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样说是故意在和崇实开玩笑来着,“大人谬奖了,本官身为朝廷豢养的军士,上阵杀敌,以一身报君恩,乃是本份。”

众人在舰桥上说了几句话,转身步入定远舰上的指挥舱,这里已经布设了临时的香案,张运兰等人由各自的听差伺候着,换上朝服,行了君臣大礼;崇实面南而立,宣读圣旨,文字骈四俪六,但大意还是褒奖成祥、张运兰等人的作战功绩,所有参战绿营的营管带每人都赏赐了一枚三等双龙宝星;周成、杜鑫远、吉尔托阿等人赏穿黄马褂,赏戴三眼花翎;最特别的是一个叫马文顺的队正,居然也在圣旨中被特意提及,说他‘于战斗激烈之时,尚能临机发端,新制炮火,可称年少多智,着赏发二等双龙宝星一枚,以资嘉奖。并晋封马文顺为副将军衔。

马文顺官职微小,甚至不得登舰领赏,只是由张运兰将赏赐他的双龙宝星勋章暂时代管,等回军之后,再当众颁发了。

崇实念诵过旨意,等众人碰头谢恩毕,站在一边,给杨三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几步问道,“三营管带周成将军是哪一位?”

周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卑职便是周成。”

“喔,原来是你。”杨三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往上一站,说一声:“有旨!问周成的话。”

周成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张运兰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杨三不徐不疾地说道:“奉皇上旨意,问周成,京中有人参你纵兵为祸,滥杀无辜,可是有的?”

众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大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这些都老爷都看不见,杀了一个性情狡诈,当面扯谎的日本人,他们就忙不迭的跳出来了?可见这些读书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周成连忙碰头,“臣回皇上话,不曾有过!臣是为整肃鹤冈府百姓于我大清怨怼之情,不得不施以酷烈手段,被杀之人也是死有余辜,在我军中将领向其问话的时候,该人满口胡言乱语,臣不得已,才处置了他,以收杀一儆百之效。”

“嗯,……”杨三慢吞吞的,撇足了京腔,“皇上说,征战异国,当以攻心为上,杀人之举,固然是可用之道,但尔等亦须上体天心,宽仁为怀。须知屠戮之法,盈城盈野,最后所得,也不过一岛空落,望尔等详查!皇上还说,这番话不止于周成一人,也要传喻张运兰等人知晓。钦此!”

张运兰听得糊里糊涂,怎么说是‘可用之道’,又说什么攻心为上?到底是给一句痛快说话嘛?他正要发问,吉尔托阿在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于是张运兰猜到,后者可能另有主见,还是等下船之后,再向他请教吧?

……

第78节烽烟再起

第78节烽烟再起

宣读过旨意,崇实等人落船,乘登陆艇上岸,“哦,张军门,这上身赤膊,头顶光光的,可是我大清军中将士?”

“不是的。这都是日本人。”张运兰哈哈一笑,为他们解释,“这些人大多是被俘的日军将士,还有一些是鹤冈府中的百姓。左右这些人成天闲着也是没事,我和周管带等人商议了一下,就让他们到海岸上来做一些搬搬抬抬的粗活了。为了便于区分,一律给他们剃光了头发。”

崇实点头,边走边看,日本人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但看上去要矮一些,体力充沛的一两个人就能抬起一件硕大的木箱;稍差一点的,则要三五个人一起动手,才能装到车上;在日本劳工的不远处,海边的阴凉地方,站着几个清军士兵,怀中抱着步枪,没精打采的站岗,同时担任监督之责。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随时睡着了一般。“这些日本人,可还听话吗?”

“听话!听话极了!”张运兰挑起了大指,大声说道,“不但听话,而且更有一番守望相助之心,有一个日本人受伤或者劳累不起了,其他所有的人都会上前帮忙,说起来,也实在是不一般呢!”

“那,彼此说话怎么办?”

“有通译的,而且,我让日本人选几个精明的,正在和我们的人学汉语——通译人手太少了。”张运兰忽然加快脚步,拦在崇实身前,“大人,能否请大人回京之后,向皇上说一说我们的苦处?再多派几个通译过来?”

这样的事情是叱嗟可办的,崇实含笑点头,“军门放心,老夫一定会向皇上奏陈。”

说话间举步走上高坡,地势坎坷起复,原本有的日军所挖的战壕又让这些人全部填平,崇实不知道,这地下还埋着无数日军战士的尸体,走在其上,口中说道,“这里就是奏折中所说的,日军三道防线的所在了吗?”他问张运兰,“我军在此处的伤亡可是很惨烈吗?”

“这里还好,弟兄们都有过攻击作战的训练,受伤的不少,但战死的却不多。”他和周成几个耳语几声,转头又说道,“不过在一二千人的死伤上下。倒是进了城之后,尤其是到了夜间,就变得很麻烦了。”

崇实频频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我这一次出京之前,皇上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张军门,要尽快在鹤冈府和酒田、温海三地构建起通信线路,此事不但是你要做,朱军门等人也是要一体加入,共同劳作,总不好像十六日晚间那样,只有你们这一军在前线奋战,其他的部队因为讯息不通,只在后面安享清闲,起不到接应之责。”

张运兰心中感动,但他生来嘴笨,说不出什么合体的奏答来,只是拼命点头,“臣都记下了,臣都记下了。”

“走吧,我们到城中去看看。”

城中的情况比崇实想象中要坏得多,日本人给清军从悟德寺中驱赶出来,回到城内,开始重新构建家园,但男子大多被中国人征召成了劳力,每天在从海岸到悟德寺之间的十余里公路上来回忙碌,家中的事情只能交给妻儿,荦荦弱质,天真孩童又能做得什么了?家园被毁的,只能在邻居家中栖身,但更多的是周围连一处完好的房舍也找不到,只得露宿街头。

“这样下去可不行,眼看着天气转凉,百姓露宿街头,秋寒大做之下,很快就会有人受冻受饿。要是伤了性命,岂不是伤了皇上爱民之圣德?”

周成等人不以为然,小日本的百姓,又不是大清子民,死伤就死伤了呗?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大人,日本人都给军中征用,怕是没有那么许多人力可用啊?”

崇实回头一笑,眼神中一片讥讽,“嗯,这倒是个很好的答对,干脆,本官就这样回京去,上复皇上吧?列位以为如何?”

“啊,不,卑职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崇实也不以为甚,又再问道,“军中的粮食可够吗?”

“请大人放心,足够使用的。”

“我在京中听山东巡抚说,前线军粮匮乏,不敷战士口腹之欲,此话可是有的?”

周成在一边说道,“原本是的,不过只要熬过这半个月,让弟兄们苦一苦,日后就好了。”

“这话怎么说?”

“卑职听通译说,山形县有两个地方是日本最大的产粮地,一个叫真室川,一个叫新庄,都是通往县府山形的必经之路,只要派部队过去,占据这两处地方,便不愁军粮不能解决。”

“嗯,军粮一事要是能够得到解决的话,不但可大大的节省朝廷的用度开支,就连兵士在东瀛作战,亦当有充足的信心!这件事要是做好了,朝廷满意,皇上高兴。周大人,你就是富贵逼人来啦!”

“全靠列位大人栽培,全靠大人栽培。”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鹤冈府穿城而过,到了城外,有人牵过马匹,崇实骑上马,跟在张运兰身边,一路直放悟德寺。

寺中已经不下酒宴——清军可不管那佛门戒律的一套,照例在寺中酒肉争逐,每日不断,好在寺中的百姓和日本和尚早早的都给哄赶出去,这里除了清军士兵之外,只留下十数个从府中挑选出来的面容姣好的女子,担任侍女,伺候、听用——白天是侍女,晚上就是清军主将的妾侍,短短十余天的时间,就弄得悟德寺这样的佛门圣地,变成了一团污秽!

张运兰听人说过,崇实当年任职四川的时候,沾染上了酒瘾,后来升任四川总督,更是每日常在醉乡,这一次对方来到日本,军中虽然无酒,但驻足日本,酒自然不会成为问题,而且都是日本上好的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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