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824节

立山自从咸丰二十年和皇帝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宦海几经沉浮,一直到二十四年,肃顺内用,几次在皇帝面前提起他的名字,逐渐想起有这么一个人,迭次提拔,到二十六年的时候,就坐到户部侍郎、内务府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的高位,是继肃顺、成祥之后,皇帝眼前的另一大红人,但和前两者一个年老,一个久历外任不同的是,立山年纪尚轻,言辞便给更是不在话下,因此日益得宠。

而立山比肃顺和成祥更胜强的地方,还有一节,他的文字之功相当深刻,他读书很多但不求甚解,而且为人精明。他当年做过苏州织造,宦囊颇丰,入值内务府大臣之后,和宫中的内侍有了亲近之机,每天早早入朝,袖子里都会装满满一袋子的金瓜子,只要见到内侍,都会隔三差五的打赏,而所求者无它,只是想知道皇帝昨天白天和晚上看过什么书,若是能够回答出看得哪一页,哪一行,打赏起来更加豪爽,转回自己的府中,搜罗到书籍,认真疏爬,所以,每每皇上说到什么,他总能答对自如,久而久之,皇帝也为他所欺瞒,把他当做无所不知的通人了。

两个人进殿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上个月的时候,蔡寿祺给朕上了一份奏折,朕留中不发,其中固然有保全之意,但也未始不是希望你二人能够主动出首,恳切请罪。”皇帝有些无可奈何的望着下跪的两个人,立山不提,肃顺跟随自己多年,君臣情谊无比深厚,但这一次他们的作为,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谁知道你们两个居然对此不闻不问,全当没有这回事?还是以为凭朕对你们的宠信,就对你们藏污纳垢之举眼睁眼闭的就此放过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还说什么不敢?”皇帝大声质问,“立山,你自己说说,蔡寿祺参你这几款,可是属实?若是的话,何以如此大胆?置煌煌国法于不顾?”

听他的语气并不如想象中严厉,立山的胆子便大了;要赖是赖不掉的,便这样答道:“外省督抚,以臣蒙皇上天恩,召侍左右,所以平日多有馈赠,此是敬皇上的一片心,臣亦只感戴天恩。圣明在上,威福皆不旁落,凡有黜陟进退,臣何能参预一字?在那些人,诚为无益;在奴才,则寸丝粒粟,皆自天恩中来。”

这样的回答也非常厉害,皇帝沉吟不语,他的年纪一日老似一日,那些年少热血,早已经随岁月淡去,如今第一挂念的,就是对日作战这个大题目,想来立山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于横行无忌的吧?

有心惩处立山,但蔡寿祺这篇奏折上的又很不高明,他最不应该的就是把肃顺也列席其中,皇帝和肃顺君臣情谊非比寻常,可以说,怎么也样不会容人伤到他的一根汗毛的。

而不惩治肃顺,单问立山,又难免给人留下不打老虎,只拍苍蝇的口实,与其如此,不如干脆就一个不办,把这件事放阴凉了再说。

看皇帝沉吟不语,肃顺小心翼翼的凑上几步,低声说道,“主子,奴才看,如今对日征战,还离不得眼下这个奴才,不如将此事给他记下来,等战事有了眉目之后再说?”

“你啊,”皇帝无奈苦笑,“你就会护着这些奴才。”

“奴才这不也是在为朝廷用兵大计着想吗?若没有这一层,不等蔡寿祺,奴才第一个就要上章弹劾这个奴才。”

“立山,”皇帝叫着他的名字说道,“朕是什么样的脾气,料想肃顺也和你说过,最恨什么人你也心知肚明,别仗着有肃顺护着你,就敢肆无忌惮。肃顺是肃顺,你是你!嗯?”

“喳,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别忙着谢恩,”皇帝冷笑着说道,“你以为有肃顺给你说情,朕训诫了你几句,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有那么便宜!你这几年贪得也不少了吧?朝廷用兵,正缺粮饷,你出四百万两!限你三天之内,自己到户部衙门缴清。”

立山丝毫不为这样的大数目所动,心中欢喜,脸上却装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皇上,您抬抬手,减缓奴才一点孝敬吧?”

“你少和朕来这一套!你真以为朕不知道吗?这点钱,于你们这些朝廷大员而言,不过是五六年宦囊所得!”皇帝啐了他一口,又说道,“朕可告诉你,别打那些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歪点子,要是再给朕知道你伸手贪墨的话,就一刀斩了你的狗头!”

立山自知躲不过去,唯有碰头领旨。

挥手斥退立山,皇帝瞪着肃顺,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肃顺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每到这时候,定然是积郁不发,心中不痛快到了极致,一转念间,便已经明白,因为自己和立山为人攻讦只占了小半,海战不利,令朝野上下大失所望,确是实情,“主子,依奴才看来,情况倒不必如主子所想那般不堪。”

皇帝不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奴才在天津、在京中的时候,也久与东洋人打交道,说起来,该国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堂而皇之的展露在世人之前的,每每全靠得到我中华上国的宽仁抚远,方得以苟活至今。这不但是奴才的心里话,更是往来中华经常盈利的东洋人自己的话。据他们说,断去了中华这样一处最大的贸易之地,甚至不用打仗,只凭他国内所产所出,根本就养活不起四千万上下的国民百姓!这一次海战初步失利,奴才想,正如皇上所说,给两洋海军一记闷棍,让他们知道天下之大,不是任凭他们的炮舰往来,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盼着海军那些混账,能够如你所想般的知耻近乎勇,一举成功吧?”

六月十一日,下关海战结束,日军残余舰队绕行对马海峡返回长崎军港,中方的炮舰以安山湖号为首,控制了包括下关、直方在内的两处口岸基地,安山湖等舰分别停靠在下关水道相距数公里外的两处港口,等候朝廷的旨意。

这一次的海战,中日两国各有损伤,日军方面的千珠、大和、赤城三舰被击沉;严岛号、秋津洲号受伤,前者的伤势还尤其严重;而敌对一方的清军,损失同样惨重:旗舰安山湖号上的火力系统基本全部失去,广贞号被击沉、广洪号、雷和号和雷巧号不同程度受伤,表面上看起来,双方的海战打得不分胜负,但若论及军力、舰队总吨位,还是清军占优,而在这一次海战中,居然还损失了旗舰安山湖号,所以在日军看来,此战还是己方占得赢面居多。

到七月六日,皇帝的旨意传到军中,安山湖号被拖带回港,旗舰改为由丁汝昌统带的鄱阳湖号担任,方伯谦改派为这一次新近从舟山军港出发的万宿号管带;除了这两艘舰船之外,朝廷又从福建和舟山港派来镇远号和万列号、万张号参与作战,以替换和支援在战斗中受伤的其余战舰。

大清舰队异地作战,虽然船上都带有足够的燃料、弹药、食物和药品,但舰体所受到的伤害之后,一些必要的设备却是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和材料进行修补和填充的,而在下关和直方的日本人看来,中国人无故侵略自己的国土,这就是日本人的敌人,对待敌人还需要太过客气吗?六月初四日的时候,雷乾、雷艮、雷巧、雷和同安山湖号一起,对两地的岸防工事进行了猛烈的轰炸,后来更延展射击,连民居也作为打击目标,仅是在这一天之中,就有超过一千名日本平民死在炮火轰炸下——日本人恨死了这支停靠在港口的中国舰队,但对方龟缩在军舰上,百姓自知惹他们不起,一旦有兵士大胆落船,岸上的百姓动起手来,可就丝毫不会手软了。

到六月二十四日,为舰队所带的药品不敷使用,抚远号上的军医带人下船到下关城中购买,舰长刘步蟾担心会出危险,专门派了六名士兵保护着军医官和一个翻译登岸,并一再嘱咐:“早去早回。”但这八个人一去不返,直到三五天后,他们的尸体才从海面上漂浮了起来。

这样的一幕让清军水手又气又恨,但更加无可奈何,军舰上虽装有口径不等的大小火炮,但真正用于近战的贴身武器却极少极少,除了管带、大副、二副等极有限的几个人舱中有手枪之外,其余的水手都和赤手空拳差不多;要是用舰载火炮施展报复性射击,自然亦无不可,但对岸轰击,又难免小题大做,还会浪费宝贵的弹药。最后没有办法,清军只好摆出一副龟缩态势,不去招惹对方——左右对方也是攻不到船上来的。

等到七月六日,天使赍旨到船上,众人知道,这份风暴前的宁静即将结束,更大规模的战斗就在眼前了。

……

第40节 战术研究

第40节战术研究

接过旨意,丁汝昌先派人把天使送进舱中休息,众人在作战室说话,商讨下一步战事动作,“皇上的旨意都听见了?许我等以自专之权,这场仗该如何打,从哪里打?列位各抒伟见吧?”

“也不必说什么如何打,在哪里打,只要碰上日军舰队,不管是在哪里,只管开火!打沉一艘是一艘,左右日本人的舰队就这几艘船,还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张英的话引得众人轻笑连连,他这个人虽然粗鲁不文,但作战非常勇猛,因为有了他这样一个舰上管带,所以他所统带的广洪号一旦与敌军接战,便如同疯狗一般,那份悍不畏死的豪情,在清军舰队中都是第一流的。但这番话豪壮便豪壮,和丁汝昌的话全无半点搭界处,所以,别人也不理他,都向着如何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杀伤最多的敌人的大局上考虑去了。

片刻的折冲之后,有人建言,出丰后水道,到九州之南,寻找日军主力舰队决战;也有人提议,不必如此麻烦,从丰后水道出发,北上东京湾,直接攻击敌人的首都,逼迫日军舰队不能不出战,到时候,在宽阔的海面上,以己方强大的威慑力量,不怕不能全歼敌军主力。

方伯谦坐在角落,心中一片低沉,这一次皇帝派人传旨,当众将自己大骂一顿,还免去了安山湖管带之职,改派为万宿号管带,虽然名义上都是管带,但从湖字级战列舰调往一级炮舰,怎么看也是贬谪的象征,这还不算,海军舰队中有流言说,就是因为他的临敌失措,造成下关海战未能收全功,几乎把战事不利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了!这还是自己人在外洋,若是在回到返航本土之前,不能立下一场大大的功劳以扭转眼前的局面的话,即便朝廷不处置,想来自己也没有什么面目去见那些海军学院的同窗了吧?

“卑职想,”他沉思良久,慢吞吞的开口说道,“与其寻敌决战,倒不如让日军主动来战。但目的地,却也不必选在东京湾。因为若是那样的话,我军首要面对的就是远途奔袭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还有就是横须贺港口的强大岸防工事。到时候,我军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反而不美。”

“那,益堂以为呢?”

“我想,与其攻击东京,不如改为将神户列为行动目标。”方伯谦说,“阪神一带是日本最重要的港口基地,更有大阪府附近的阪神钢铁公司,那里是日军最大的战略基地,若是能够为我军占领或摧毁,其意重大——依方某之见,这两处地方,都是日本人断断不容有失的。”

“……等到我军出动的消息一出,日军战舰必然尾随而来,届时,不论是在濑户内海还是在大阪湾中伺机对敌攻击,我军都可占据地利之先。胜面可超过七成。”

丁汝昌沉吟良久,起身在作战室的海图上认真端详,“那,若是我军进发神户,敌舰毫不理会,又或者根本猜不到我军意图,又当如何?”

“绝对不会!”方伯谦斩钉截铁的说道,“阪神一带是日本根本所在,日军绝不会坐视不理;至于猜不透我军行止,卑职以为,也是大人过虑了。只要我军舰艇绕行四国岛,进入纪伊水道,则此行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日军岂会有不救之理?”

“你们呢?你们怎么说?”丁汝昌转头问其他人。

“卑职想,益堂的话有道理,但若我是日军统帅,就绝不会行以此计。”和方伯谦同为海军学院所出的邱宝仁出言反驳,他是万列号管带,言毕向同窗好友苦笑了一下,正容说道,“日军舰队在下关外海为我军所击伤者十之八九,若是贸贸然尾随我军进入纪伊水道,地处大阪湾狭窄水域,为我军守株待兔,此战的结果不问可知。所以如果我是日酋的话,就不会行此下下之策。既然阻挡不住敌舰,干脆放弃阪神重地,把舰艇埋伏在淡路岛的州本、三原等地,等我军胜利返航的时候,再发起进攻,让下关水道的旧事在此地重演。”

“益堂,彪臣的话你以为如何?”

“邱兄的话固然有理,但也未可因噎废食。阪神一带本来就是我海军所必攻之地,此番征伐,更可借此一举消灭来救援的日军舰队,可谓一举两得。至于邱大人所说的,既然我方能够料敌机先,干脆将计就计,先打垮了神户、大阪两地再说。”说完,方伯谦又恨恨的加上一句,“左右也没有什么害处。”

“就是嘛,我就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先狠狠地干小日本一通再说!”张英鼓掌如雷,“小方这个小家伙,这一次说得对,硬是要得!”

丁汝昌苦笑着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再表示反对,当即决定,“好!既然如此,就按照方管带的话准备,明天早上寅时整,我军升火起锚,出发作战。”

众人回到自己的舰上,方伯谦全无睡意,命人再把海图取来,拿着放大镜,就着舱外依旧明亮的光线认真的端详着,从碇泊的下关到周防滩,出丰后水道,然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太平洋,绕行四国岛西南,就是纪伊水道。表面上看起来无惊无险,但邱宝仁的话也没有错,如果会出现问题的话,会是在哪里呢?日本人真的会舍弃阪神重地于不顾吗?若不是这样的话,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

方伯谦在威海海军学院多年,他的头脑素称灵透,在同期的学生中都是第一流的,但若论及仕途展布,倒似乎是以自己受到的挫折最多。这种蹉跌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表面上看起来,同期生员中,以刘步蟾职衔最高,年纪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远字级铁甲舰的管带,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份官职完全是因人成事——军机大臣,奉旨专管海军的沈葆桢是他的姑丈,有了这一层关系,还怕晋升无门吗?

除了刘步蟾之外,就要属自己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看来,实际上,前途最称无量就是邓世昌,众所周知,他是皇帝心中的爱将,这一次随北洋海军出征津轻海峡,听来传旨的天使说,海军舰队遭袭,又是任职枪炮长的邓世昌率先发炮,虽然最后并未能扭转败局,但也在极大程度上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使日军舰队未能一尽全功。

方伯谦一边回忆,一边思忖:论能力,自己不弱邓正卿;论才华,更是在他之上,怎么自己就做不到他这样,有他在的舰艇上,水手、士兵便心中踏实呢?他胡乱的摇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开,注意力集中到海图上,向着如何打好这一仗上想去了。此去神户,难处多多,日军难道一定要在清军轰炸阪神等地之后埋伏阻击?难道就不能在前进途中做好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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