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80节

两淮盐引案发生在乾隆三十三年,乾隆帝第三次南巡之后,其实,盐引案的开端是在乾隆十年就开始了的。

内务府掌管皇帝的私财,提出数额不等的数十百万两——这笔钱叫帑银——交付于盐商,用来牟取重利,而盐商要付出的,则是每年每一盐引中提出三两作为‘帑利’,返还给内务府,起于乾隆十年,到乾隆三十三年,二十余年间为内务府赚取了超过千万的重利,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就是二十余年来所有的帑利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明细数字,只有一个笼统的总数。

到了乾隆三十三年,事情终于发作开来,皇帝下令追查,一查之下知道,这二十余年来,只是为盐商侵蚀的就有六百余万两,结交官员的,又有三四百万两之多。总计应该追赔的银子,超过一千万两!

这件事办得雷厉风行,天下震动,不过一千万两之数太过庞大,即使盐商素称豪富一时间也筹措不齐,便分期缴纳,谁知道头一两次还好,到了后面,又开始拖欠,时间一久,便不了了之。到了乾隆第五、第六次南巡的时候,因为盐商全力供应,极尽铺张之能事,皇帝心中高兴,一次性豁免了三百六十万两之多!

其实,从内务府拿钱出来作为本金,交付盐商生利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甚至可以说有利于皇家。不过事情坏就坏在乾隆到了中叶之后,性情变得好大喜功,六次南巡所花费的银两真如同泥沙一般,而且其中极大的一部分报效都是来自于各省盐商,作为皇帝,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于是,在第四次南巡的时候,便有恩旨下发,除了在事官吏将弁皆蒙赏银;所经各地普免钱粮;两淮盐商冠带荣身之外,对他们另有殊恩:‘食盐于定额之外,每引赏加一十斛。’也就是说,在每引额定的百斤之外,又给了这些人每引十斤的免税盐。

用皇帝的话来说,这是‘减一分售价之盐,即利一分食盐之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在嘉惠小民,实际上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乾隆明知如此,偏要做自欺之言,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而内务府出帑银交予盐商生利,多年沿袭而下,也成为内务府利之渊薮,每盐引三两,全国每年盐务正课,长芦盐不提,只是两淮,每一年的盐引总数就是在一百六十万引以上,这样一笔庞大的数额,若是真的因为盐务改革给砍掉,不但内务府的人要闹,便是皇帝本人怕也会觉得舍不得呢!——这也就是针对此事,军机处几个人始终不肯明确表态的原因。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也忍不住心中好笑:谁说他要废止这样的一条生财之道了?事实上,他要做的,正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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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裕接获折本,行了君臣大礼,这才展开折本,认真研读。自己上奏的内容不需看,只看朱砂的御批就可以:“……览奏。卿言甚是。盐政较之漕运,更是民生之本。为私枭侵鱼,非但有损国家正课,更且为小民所苦。然,自高宗纯皇帝以来,我朝列祖列宗屡做批复,以求一竟全功,祖宗圣明之君,臣下豁死报效,而终至蹉跎,何也?”

“以朕观之,无非官盐所销不畅所至。而何以至此,则皆为官盐之价远过私盐。盐之一物,民生所系,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日不需。蓬门荜窦,深以官盐价高为苦事,为生计,自然选用私盐。”

“犹可骇异者,各地盐政,盐商深识其故,仍无半分为国排难,为民解忧之心,照例以陋规重重行盐运之法,朕实不知该等人是何心肠,为一己私利,疲民一至于斯!”

“先皇考曾对朕言道:‘不以善小而不为。’朕无一日敢或忘,今日见骆卿所言,心中大为激赏!两湖虽只为淮盐引地,然龚裕于改变盐运之弊政主张,仍可谓是利民之途。”

“着:龚裕于见折之日起,于湖北汉口引地,推行新法,将盐运之匣费如数削减。待到官盐价降,再于两淮等地推而广之。”

“又,沿江两岸,私枭尽有,着其认真查处,与陆建瀛、杨殿邦、杨文定、张芾等地方大员认真抓捕,断绝彼等生路,以使官盐畅通其道。”

和劳崇光、刘炳章分别传阅了一番,待到众人都看过了奏折上的朱批,龚裕想了一会儿:“仲良兄,皇上的意思写得清楚明白,竟似是要本省做为试行之地了?”

“这犹算不上什么。”劳崇光看过折子,沉吟了很久方始张目开口,一副已经思虑妥当的模样:“大人,汉口虽为引地,匣费一节,即使全数去除,也不过二百万两,戋戋之数,顶得什么?难道便可以达成皇上‘轻本’之意了吗?”

“那,辛阶兄的意思呢?”

“这件事还得上书天子,请皇上下旨,以两淮为基准,以两江为龙头,从淮盐盐场就开始做改制的准备,方可一竟全功。”

龚裕苦笑着,他和劳崇光僚属之间甚是和睦,说话也就不用很客套了:“听你的说话,竟似是军机大臣的口吻了。”

劳崇光和刘炳章愣了一下,,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虽然是说笑,但是龚裕也很清楚的知道他的话并非虚妄。两淮所产之盐要供应的分别是两江,两湖和河南六省(清朝的时候,安徽是属于两江统辖),不过集散地却是设在汉口,这里号称九省通衢,水路陆路发达,岸上有引岸和与盐运相关的衙门——运商支出给这些人的一笔费用,就叫匣费。

这笔钱是总的陋规,倒不用运商一个一个去打点,按照每一引一两二钱计,一百六十万引就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笔钱听起来很是不少,不过若均分到每一引中,所占的比例就很少了。所以左宗棠才会有‘戋戋之数,难以达到轻本目的’的话。

龚裕认真的想了想,对劳崇光说:“若说削减匣费,本来是总督大人与本官份内之务,不过,总还是要和盐政福大人商议一番,再做道理,你看呢?”

第103节 盐务积弊(4)

盐政是从前明巡盐御史演变而来,明朝的御史权力极大,小事可以当时决断,大事也可以先行处置,随后再向皇帝禀报。甚至可以凭御赐的‘尚方宝剑’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到了清朝取消了巡城御史的设置,其实在明末,就已经改设为久驻常任的巡抚了。

巡盐御史的职责笼统来说是催课缉私,调节产销。到了康熙六年,这种原本存在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而成为了天下闻名的一项超级肥差!因为这样,也就不必专派御史巡查,而改为派六部司员。而每一个轮到任事的部员,无不欢天喜地,谁都知道,一任盐政做下来,不但所有的京债可清,犹可以大大的发一笔横财——这种安排近乎成为一种奖励的手段了。到了康熙十二年,又加派内务府官员为盐差。

盐差是差事而不是官,照例每年放一次,当年曹寅以江宁织造连续派盐差十年之久,大清朝有史以来他算是头一份了——有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应该很能够从书中描写的繁华胜景推测出盐差是一个怎么样的阔差事了。能够和盐差相媲美的,大约只有川东道了(关于这一份差事,后文详见)。

到了雍乾年间,政令又有所变更,盐政的名字正式出现,全名叫两淮盐运使。正三品官,下属有各种盐官,有管运输的,有管盐场的,有管缉查的,有管税课的,各司其责。不过和原本相同的是,盐政,盐官,从来都是肥缺。尤其是盐政一衔,历来是点给皇帝身边的近人,也就是内务府的司员。

除了在扬州办公务的两淮盐运使之外,各省也有盐务官员,一来是负责缉私,二来是负责官督商销等事物。说来这都是欺人之谈,先说缉私,私盐泛滥,盐枭猖獗,甚至关系到一省的治安,便是督抚大员也束手无策,一介盐务,文弱书生,手中又无兵权,又无财权,能‘缉’什么‘私’?

再一个便是官督商销。大清的盐制沿袭自明朝的纲盐制,用今天的话来解释也就是:选定地方销盐,由盐商包干的负责制。如果每一年额定的盐引不能足数,则盐课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定下官督商销的制度,这个官在两淮就是盐政,在其他各省,就是盐务专责。

盐务官虽小,每天都要和那些盐商打交道,受到的馈赠自然很是可观,也算是美差。湖北省的盐务是个旗人,叫富森,内务府出身,据说是巴结上了湖广总督裕泰的门路,方才点了盐务。

龚裕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富森是内务府出身,不过却不是走的裕泰的门路,而是穆彰阿的门下人,在旗人中算是很精明的,才为他找了这样一份差事。

把富森请过府衙,见礼之后,安排人奉上茶水,在坐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劳崇光和刘炳章,几个人寒暄了几句,龚裕开门见山的说道:“朗平老兄,皇上在旨意中交代得清楚明白,汉口两岸的匣费,都要削减,不过减到一个什么程度,却没有章程,你老兄身为本身盐务,可就都要你一手料理啊。”

富森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什么叫我‘一手料理’?这样说来,似乎差事尚未办,责任就已经全数落到自己头上!只是彼此官级差的太多,便是心中腹诽,面子上却丝毫不敢流露:“是!职下自当认真办差。”

“当年陶文毅公在世的时候,大兴盐政新法,于国于民均有建树,便是这匣费一项,也为陶公奏请,改为以肆钱为例,我想,既然皇上没有在旨意中标明此项,我们还是有例循例吧?就将现行的一两二钱改为肆钱,然后具折陈奏,老兄以为呢?”

“大人所言甚是,有例循例本就是我朝成法,就依大人。”

“嗯,”龚裕很满意的点点头,他说:“再有一个嘛,就是汉口两岸私枭横行,朗平兄和各省运商皆有来往,这其中之务,应该也很知道一二吧?该当如何查禁呢?”

劳崇光突然在一边插口道:“两江陆大人在京中为‘都老爷’上弹本了。说是两江‘政务废弛,私枭横行,于国家正课多有阻碍’,皇上很是不喜,交代军机处,把原参的折子发了下来。这一次陆大人给大人发来公函,要求两省协作,自己料理清楚,否则的话,等到朝廷降旨,怕就很难办了。”

龚裕和富森同时楞了一下,彼此的心情很是不同。龚裕明知道他是在扯谎,这时候也无法纠正,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是啊,陆大人也深为盐枭之事忧心忡忡,请本府调动总务营、缉私营、城防营,严加查验,一经发现,总要人赃并获。”

富森的心里却是打着另外的盘算,京中的事情他不知道,也想不到劳崇光会在这件事上撒谎,他在琢磨对方的话,所谓‘难办’是指人还是事?若是说人,不论是上折子的‘都老爷’还是军机处,都和他没有关系;若是说事情,是在笔杆上耍一些花样,将此事应付过去呢,还是真的要办出个起落来?这些都要弄个清楚。而且,湖北和两江之间的公事往来,和自己却没有很大的相干。心里想着,他很沉着的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朗平兄,平心而论,那位都老爷折子中的话也未必是虚妄。依你来看,这缉私一途,是以水陆,还是旱路为重?”

“这,当然是以水陆为主。”

“老夫和老兄想得一样。”龚裕说:“运河入长江,一路尽是膏腴之地,私枭猖獗,也难怪皇上动怒。老夫想,擒贼擒王,若是能够找到最大的盐枭抓一批,杀一批,想来,这盐课税源,当会清净许多了吧?”

富森转了几下眼珠,有心撒谎蒙蔽过去这一节,又知道龚裕不是两眼漆黑,胸无点墨如同裕泰那般,怕是蒙不过去;详细说,这其中千头万绪又如何说起?当下掉了个花枪:“请容卑职数日,待到查探清楚,再来禀明抚台大人。”

“那好吧,三日之功,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

龚裕点点头,悠闲的端起了茶杯,门下的戈什哈看见了,拉长了嗓子高呼一声:“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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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是盐引的集散地,各省等待买盐的驳船等候在岸边,盐船到来,有两种方式售盐。

一种叫整轮,先期排队挂号,等到盐船到来,众人购买;还有一种是散轮,没有任何的限制。因为后一种没有限制,就造成了运商低价竞卖,对整轮贩盐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没有办法,整轮只好停船不卖,抬高盐价——散轮是少数,最后的结果却只是苦了小民百姓——也更加助长了私盐的泛滥。

而整轮也不是一点没有弊端,相反的,他们的花样更多:第一,便是在船未到之前,就把整船盐低价售出,到码头之后,再购买私盐来填补空额,这叫‘过笼蒸糕’,如果买来的私盐抵不够定额,干脆就把船凿沉!上报就说遇到事故,这类事官府是不会追究的。名为‘放生’。

若是已经缴过盐课的(就是说已经上过税的),那就更好了:这样的情况还可以照例补运,在官方的文字上称之为‘淹销’,最关键的是,这种补运的份额,都是免税的!也就是说,一船盐,可以卖到两到三船的价格。所以在嘉道两朝,经常有‘放生’之事发生,后来朝廷学乖了,很是认真的查处此类事故,盐商们才稍微的敛迹匿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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