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755节

奕、奕譞兄弟几个不知道他为何沉吟,眼见他心情很好,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皇上,可有忧心事?不如交办下来,臣弟等愿意为皇上分劳。”

“这件事可不是你们能够分得的。”皇帝笑了一下,“今儿个是大年三十儿,不说政事,只讲清闲。都用膳吧。”

赏宴结束,皇帝御乾清宫东暖阁,取‘赐福苍生’笔,还要为宗室、近臣等书写福寿字,以示颂祷之意——大多数人都是一个‘福’字,只有少数如曾国藩、许乃钊、袁甲三之流才能福寿兼得。

许乃钊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皇帝却不急着用笔,“许乃钊,这一年来,你也很辛苦了。”

“臣不敢。臣二十年前蒙皇上捡拔而起,心中只想着在臣有生之年,为皇上一尽犬马。”许乃钊恭恭敬敬的答说,“皇上但有所需,臣亦断然不敢以年迈为由,稍作推拒。”

“你的品性,朕是知道的。”他忽然问道,“自从咸丰十一年之后,军机处封衙期间还要由军机大臣入值,已经多年不曾回顾乡梓了。朕想了想,今年暂时免了你入值,回家乡一趟吧。”

许乃钊一楞,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上一年的时候,曾国藩为回乡祭祖一事,几乎闹得灰头土脸,最后甚至夤夜进宫请罪,皇帝虽然没有多追究什么,但开年之后,于他的荣宠日衰,直到过了万寿节,天心才逐渐回暖。今天怎么想起来要让自己回乡过年了?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兀自谢恩,“皇上顾念老臣,臣感佩莫名,只是,臣以为,京中每逢新年,固然有封衙之制,但军国大事,无日无之,臣身为皇上信重之人,该当驻留京中,为皇上分忧节劳。”

皇帝笑了一下,不再多做纠缠,“也好,你有这份心思,朕又岂能驳了你的好意?便如此吧。”说罢转身提笔,在两张由内侍铺好的朱红笺纸上分别写一个‘福’字一个‘寿’字,由太监捧着,从跪伏于地的许乃钊身上移出,这个过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满身是福’。

许乃钊退出去,又将曾国藩传了进来,皇帝照例还是问切几句,随即说道,“朕有件事,算是家事,也算是国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是?”

“上几个月的时候,皇后和朕说,载湀有意效仿二阿哥载滢,西去求学。朕答应了。但这一次,朕不想让小五到英法美西之国,给他选了一个地方,便是新近和法国开战之后,挟大胜余威,一举统一的德国。”

曾国藩也不说话,只是眨着越见昏黄的眼睛,静静地听着,“但朕心中又多有担忧。一则是德国与我大清并无往来,那里的风土人情,朕也是一无所知,湀儿是朕之元子,若是在德国有了什么意外,朕真害怕皇后会受不了,这是其一;再有一节,他既然一定要到西洋国家去,身边或者有随行之人,或者有如同詹天佑、唐绍仪那样,和二阿哥做结伴同游的天朝士子——偏偏这样的人,朕怎么也找不出来。不得已只好给他选几个奴才跟着去。”

“……但若是这样的话,就怕这些人在背地里哄着他,捧着他,最后的结果,一事无成之外,反倒训养成了双料顽童,一等纨绔”说到这里,他终于结束了解说,“曾国藩,若论及这等心性之学,你可算是朝中硕果仅存的一方耆宿,你给朕说说,该当如何?”

曾国藩暗中点头,皇帝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既然他把这番话说出来,自然是心中有所定见,不容更改。而自己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如何化解他心中的疑惑了。“臣想,此事不如以两方面来处置。先说圣心所虑的,五阿哥出国之后,身边并无伴读同学,彼此互相拼搏,以增进学业之故。臣以为,此事未必算得大碍——。”

“哦?怎么说?”

“总署之事,臣虽并不曾亲身与闻,但臣子蒙皇上宣召,入值英国股帮办大臣,臣府中亦有西洋文字的图画文字,臣子请人翻译,臣也能略知一二。德国和俄国一样,同为英法荷西等国鄙薄,视之为蛮夷之地,但也更因为如此,德国自强心性,堪称欧罗巴第一。”

“嗯,你这话说得对。”皇帝用力点头,摆手示意他站起来,曾国藩也实在是跪得有些双膝酸疼了——往日上朝的时候,总要在双膝部位包裹上厚厚的一层棉絮,加以身下有软绵绵的拜垫,还不觉得辛苦,今天却不想皇帝会突然问及这个,伏地良久,很觉得辛苦。

“据朕从西洋教习口中所听,德国人素性最称认真,这一节在欧洲各国也是有名的。”他说,“但朕担心的不是他之国之后,德国人不认真传授,而是他自己不认真去学。”

“是。臣也想到了。但臣以为,五阿哥秉性纯良,若是能够得人教训,即便一开始的时候不能静心向上,时间久了,亦自当勉从教化。”

“你是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去?”

“随员愈多,于五阿哥学业越称不利。而孤身一人,远赴异国,入目所见,俱是外国同窗,臣以为,也可以激励五阿哥为国求学,为己增光之心。而所能达至此途的,也唯有学业精进,远超同窗一途”

皇帝沉吟良久,瞑目若寐,半晌才开声点头,“这话倒也不错。但若是只有一个人,朕总觉得心中不妥,让……苏努和他一起去,他们是当年上书房的同好,这一次一起到德国,最起码也能收彼此照应之效,更主要的是,苏努西语流利,也可以免去外语不通的烦恼。”

苏努这个名字在曾国藩听来很是陌生,认真想想,才想起来,他是褚英之后——。

清太祖努尔哈赤有十六子,元妃生长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岁时,即以武功赐号为‘洪巴图鲁’。满洲称勇士为巴图鲁,洪可解释为大,所以“洪巴图鲁”的意思就是大勇士。这个大勇士到了二十七岁,更被封为‘阿尔哈图士门贝勒’,译名叫做广略贝勒。顾名思义,可知不仅勇敢,且多智略。

谁知太祖这样一个有谋有勇的长子,竟会以‘作书诅咒’的罪名,圈禁高墙。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岁。据明朝所侦得的实情是,‘红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图鲁’是何名堂,以译音称褚英为红把兔。说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处死。这件事官书不载,但多少年来,宗室中口头相传,都说褚英确是为他父亲所杀。

就因为这个缘故,褚英与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努尔哈赤死后,代善以正红旗的旗主,拥戴皇太极——当时皇太极手握两黄旗,又有代善的帮衬,实力倍于诸弟——登基,天下定于一尊。后来为了表示酬庸,封代善为礼亲王;代善的长子岳托封为克勤郡王;三子萨哈封为顺承郡王,皆是世袭罔替。清朝开国,只有八个王世袭,俗称“铁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个。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孙的荣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种是怨恨不休;一种是拼命巴结,想法恰好相反。拼命巴结的这一类中,有一个叫苏努,有一个叫普奇,是堂房叔侄。

但苏努虽然是堂叔,年纪反倒比普奇小几岁,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他是伴读——名为伴读,实际上就是代替皇子挨骂的——皇子有错,师傅不能骂,只好找几个伴读的来训斥,以此收指桑骂槐之效。

但彼此都是年轻人,自己又不曾有错,却每每挨师傅的训斥,久而久之,很多宗室子弟,本来书读得很好的,也为此而视上书房为畏途,只有一个苏努,甘之如饴,照常到学。

载湀年纪虽然小,而且人很害羞,但不是呆子,眼见苏努经常代自己兄弟受过,而散课之后,却又很为三阿哥等人讥笑,心中很觉得不忍,便经常在皇后面前谈及此事。这样一来,弄得皇帝也知道了。

之后,皇帝特地为此降旨,把所有在上书房陪读的宗室子弟一概开革并且给上书房的几位师傅降了措辞相当严厉的谕旨,要他们秉承圣人教化之道,不可凌虐他人以示惩戒,这还不算,他把大阿哥以下的几个孩子叫到御前,除了二阿哥和五阿哥之外,轮番一顿臭骂,这才算把孩子们上学顽皮成性的歪风暂时刹住。

而那个一贯以来,代人受过的苏努,也给皇帝发到同文馆读书,距今已经有七年之久了。

“皇上说的是,苏努多年来经皇上提拔,再加以其人秉性憨厚,刚直不阿,五阿哥能够得其从旁照应,定可不负皇上命其负笈西学的一片圣心。”

“朕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呢”

曾国藩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皇上这话,臣不明白。”

第99节留学

第99节留学

回到宫中,还要接受皇后以下的嫔妃和大阿哥以下的儿女的叩拜,皇帝看着儿女成材,娇妻美眷,高兴得咧开了嘴巴,“都起来吧,今儿是天家家宴,各自坐吧。不必讲什么礼法了。”

十几个孩子各自入座,在乾清宫的暖阁中摆下的家宴同样是杯盏罗列,食前万方。但生长在天家,这种饮馔之物平日早就见得多了,不会很放在心上,因此只用了草草几筷子,就停箸不食了。

“大阿哥,玲儿有了身子,这也是朕第一个孙儿,可要照应好她们母子啊。”

“是。”载澧嬉皮笑脸的说道,“不劳皇阿玛动问,儿子自会小心的。不过,现在可还不知道是儿是女呢,别等生下来是个女儿,皇阿玛不喜欢啊”

“你这惫懒小子,”不等皇帝说话,瑾贵妃先一步出声了,“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这是和你皇阿玛说话吗?”

“儿子这不是听皇阿玛的话,今儿个家宴场上,不讲什么礼法的吗?”

皇帝含笑摆手,制止了瑾贵妃再欲出口的训斥,“对了,大阿哥,这一年来,在神机营中办差,可还辛苦吗?”

“儿子谢皇阿玛垂问。儿子秉性好动不好静,这种军营操练,最和儿子心意。因此,儿子只觉得心中喜乐,并不觉得辛苦。”

“瑾妃,你听见了吗?大阿哥着实是成人了。奏答之际,多么妥帖,可不是当年那一番顽皮跳脱的模样了。”

“这也全靠皇上多年来于他训教得法,大阿哥又是肯于上进的。”瑾贵妃躬身行礼,又再说道,“日后还请皇上多多点播,他才好更能为父分忧呢。”

“嗯,嗯。”皇帝频频点头,“这是一定要的。”他的眼睛在周围几个孩子的脸上扫过,唇边逸出一丝微笑,“其实,何止是大阿哥?如今已经是咸丰二十年,阿玛年华日渐老去,小一辈的逐渐长成,日后,有的是担子要你们挑起来。不要怕辛苦,也不要怕因为旁的人说什么短长而有退缩之心,嗯?”

兄弟几个对视一眼,以载澧为首,载滪、载沚和载湀等人纷纷起身,在御座前跪倒,“儿臣定当谨记皇阿玛训示不敢为人言而有畏葸之心。”

“行了,大好的日子,别弄得又像朝堂奏对似的。”

自己的孩子眼见可以得到皇帝的重用,旁的人都是一团和气,唯有一个佳贵妃尤佳氏心头反侧——她的长子载滢自从咸丰十六年出国以后,母子两个已经有多年没有见面,即便偶尔有书信传回,但终究难抵思念之苦——也不知道这几年中,孩子怎么样了?“皇上,到二十一年的时候,二阿哥也该回来了吧?”

“唔,是的。”他说,“多快啊,一晃眼的功夫,都五年了呢”他微笑着侧脸看去,“怎么了,想孩子了吗?”

佳贵妃立刻点头,口中却说道,“奴才诚然是想孩子,但二阿哥是奴才之子,更是皇上的臣。奴才不敢为一己之私,而使皇上训教培养二阿哥的圣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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