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720节

“有小半年不见,你倒发福了”恭王摸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说。

“托王爷的福。”李鸿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实在可惜,只有请王爷看开一点儿。”

“我早就看开了”恭王摇摇头,“我惭愧得很。”

这是自道教子无方,李鸿章不知如何回答?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大人请抽烟”

李鸿章的烟瘾也大,但他知道,皇帝和他这几个兄弟,除五爷之外,都是不吸烟的,当下婉辞了,侧着头听恭王说话:“见过上头了?”

“是从园子里出来,先去见五王爷,说逛西山去了,跟着就来给王爷请安。”

“哎,老五是有福气的啊”奕嗟叹一声,“当年听人说,‘见人挑担不吃力’,如今我是早就尝到滋味了。少荃,……”他停了一下,拉长了声调说:“任重道远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略带些惶恐的神态,“朝局如此,鸿章实在有苦难言,如今要办的几件事,也还是秉承王爷当年平定的大计而行。只是同样一件事,此刻办比从前办,要吃力得多。王爷现在虽不问事,王爷的卓识,鸿章是最佩服的,总要请王爷常常教诲”

“你太谦虚了。有些事啊,如今我也要避嫌疑,不便多说话,而且也隔阂了,没有话好说。”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时俱兴,放言高论的人太多,能够放手办事的呢?”说着话摇摇头,很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李鸿章明白他是在说关于清流屡屡建言,要皇帝抖擞精神,和法国人为越南纠纷大战一场的事情,这也正是他此来拜会的原因之一,但摸不清奕的心思,不敢附和,只答应一声:“是”

恭王停顿了片刻,又再说道,“如今中法纠纷,众口难调,少荃,你可有什么高见吗?”

第62节中法(3)

第62节中法(3)

“这件事,请王爷恕卑职乱言,可打不得啊”

“哦?这话怎么说?”

原来,法越交恶之后不久,越南号嗣德皇帝的阮福时因病而亡,而接位的是合和皇帝阮福升,但在王位上不及坐热屁股,忽然暴死。死因不明,有的说阮福升不堪法国的压迫,愤而自裁,有的说是主战派以毒药弑主。看样子以后一说比较可信,因为再后面嗣位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为前皇阮福时的继子,其实是辅政阮说的亲子,而阮说是主战派——这是距离张之洞在总理衙门行走的不久之后的事情。

主战派抬头,自然对中国有利,而对中国有利,就对法国不利。于是法国就逼迫越南政府催促黄佐炎撤兵,同时表示,如果越南政府能撤除黑旗军,法国愿意将所占的河内、海阳、南定三城交还。因此,刘永福的处境很难。

不过,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设法激励刘永福,不可因越南议和,稍形退阻’,而且悬下赏格:刘永福‘如能将河内攻拔,保全北圻门户,定当破格施恩’,同时赏银十万两,以助兵饷。所以唐景崧力劝刘永福固守,黑旗军中的第一员勇将黄守忠,亦表示宁死不退。法军假越南以迫刘永福的计谋,归于无用。

当时如此,于今主战派势力抬头,刘永福和黄佐炎自然更不会退出北圻。于是法国在越南的统帅孤拔,展开新的攻势,攻破兴安省,捉住巡抚,解到河内枪决,分兵进窥刘永福在山西的防区。

军情紧急,刘永福向云南告急,并无回音。再向广西催饷,亦无结果。饷银就是朝廷所赏的十万两,指定由广西藩库垫发,广西藩司徐延旭妒嫉刘永福和唐景崧的优旨褒奖,硬是不肯垫发,甚至连军火接济都停止了。这一来不但刘永福进关募勇的计划落空,连向广东十三行所买的四百杆洋枪,价款九千两银子都付不出,惹得商人大吵大闹,最后迫不得已,只有出一张‘领结’,备一角公文,请商人自己到广西藩库去‘领价’。

黑旗军还在愁兵愁饷,法国陆军的斥堠,却已迫近山西,幸好唐景崧奉旨所管带的四营滇军,到了三营。都是疲瘦短小的新兵,十个人分不到一枝洋枪,就有枪也不会用。不过,总算有了三营人。唐景崧跟刘永福商议,借他的旗帜号衣,将这三营新兵,全部换装易帜,列坐在城墙外面。法国的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心惮黑旗军,不敢轻举妄动。唐景崧的这出变相‘空城计’,总算有了效验。

不过也只延宕了不多工夫。三天以后,法军大举进犯,水陆动用了十二条军舰,四十艘民船,陆路有三千陆军,后勤支援有五百车弹药及够一个月用的粮秣,浩浩荡荡,直薄山西。

调兵防守是由刘永福亲自主持,陆路前敌由黄守忠扼守。山西城四门,亦都布置了重兵,刘永福自己驻外城,唐景崧则驻内城,看守老营。至于黄佐炎的部队,一共有两千人,刘永福指定驻扎南门外的一个村落中,应该如何协同作战,一无指示。不但如此,刘永福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越南兵进城。

这是因为刘永福接到密报,说越南的山西总督阮廷润私通法国,所以作此防范的措施。唐景崧不大相信,但黑旗军大多这样说法,也只好将信将疑了。

部署既定,刘永福召集诸将训话,定下杀敌立功的赏格,然后与唐景崧巡视防务,主要的是北面红河边上的一条堤。堤高齐城,上设铁炮,最大的不过八百斤重,要用它来轰击法国军舰,简直是笑话然而唐景崧怕动摇军心,不敢说破。

法军水陆两途,都自东北进击。黑旗军迎头挡了一阵,打了个小小的胜仗,杀了七个法国兵,割下脑袋,进城报捷。那知紧接着报来一个坏消息,河堤失守,黑旗军已退入城内。刘永福急急下令闭城,并用令箭调黄守忠的部队,包抄法军后路。等军心稍定,查问河堤失守的原因,才知道法军炮弹,恰好打入河堤上的铁炮炮口,轰然一声,炮口炸裂,堤下清军闻声大骇,仓皇四散,牵动了黑旗军的阵脚,以致不守。

刘永福气得说不出话,唐景崧心里自然很难过,召集部下三营官密议,预备夺回河堤。于是招募死士,定下赏格,首先登堤的,保升守备,请赏花翎。到了四更时分,发动突袭,无奈这天刚好是十一月十五,月明如昼,须眉可见,堤上的法军,得以展开有效的防守,三进三见,死了六七十个人,仍旧不能得手,只好退入城内。

转眼天明。刘永福下令尽撤全城入城,准备固守。那知城门一开,信奉天主教,亲近法国的越南教民,趁机混进城来,良莠莫辨,而且身为客军,无从阻止。刘永福的禁令,无形中废除,果不其然,第二天法军攻城,彼此轰击了一天,到傍晚时分,越南军民里应外合,改着白衣,作了投降法军的准备。

大势已去,黑旗军只好撤出山西,往南败退。仓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处?刘永福痛不欲生,悬赏二万两银子,募人入城救唐景崧。应募的一共六个人,无功而返。其实唐景崧已经逃出山西,与刘永福相遇于兴化,两个人抱头痛哭,商量着整顿溃卒,反攻山西。

这一仗辎重尽失,第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补充子弹。派人到北宁请领军械,及朝廷所赏的十万两银子。结果广西提督黄桂兰,只拨了不足一战之用的两万发子弹,赏银分文全无。

这些都是截止到五月初发生的事情,李鸿章简单的说了一遍,又说道,“王爷,凡事总要先朝坏处去想。两国交战,常有之事,不过总有和的时候。从古以来,几曾见两国之间,数十年干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两败俱伤。”他说,“现在谈到越事,我说句粗鲁的话,清流是拆烂污的人,王爷是替他们揩屁股的人。不过拆烂污也有拆法,总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听到这里,恭王大为动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恼,正一正脸色,带着责问的语气说:“何出此言?”

“王爷请想,说到这上头,我明白,荣仲华更明白,他为什么一再打电报回来,说是只好暗中接济刘永福?他的主张对不对不说,这样做法是有深意的,为了将来议和,法国抓不住中国的辫子。”李鸿章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王爷,请问您一句,您说法国在越南用兵,有些什么好处?”

“无非割地赔款,沦为附庸呗。”

“割地有之,赔款如何?越南赔不出兵费,真所谓‘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法国难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奕恍然大悟,“莫非法国要将赔兵费的责任套在中国头上?”

“正是”李鸿章点点头说,王爷所见极是人家千方百计要套上来,你还伸长脖子唯恐他套不上,岂不是太傻?目前调兵遣将的廷寄,颇有泄漏出去,落在新闻纸的访员手里,大登特登的。将来交涉追究到责任,我们自然可以不承认。但如说下诏宣战,或者用‘明发’激励军民,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要想赖都赖不掉:那时候人家求索兵费,请问何词以对?“

果然,照李鸿章所说,如果公然宣战,脱不了责任,岂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奕大为领教,当即表示:“嗯,你说得对这番话,我明天一早就进宫去,要当众向皇上陈词”

说到这里,正事谈完,李鸿章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上:“转眼皇上的万寿,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南洋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

恭王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抽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他吓了一跳,“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这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爷分所应得的。”

奕无奈苦笑,筹办招商局之事他是有干股在其中的,这倒不错,但眼下此事还没有眉目呢,怎么就先拿钱了?看起来,皇上这数年整肃吏治贪墨,略见起效之外,下面的人另外又有发财的捷径了当下也不说破,“话虽如此,还是受之有愧。多谢,多谢了”

正谈得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示,饭开在那儿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似的:“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了。”

恭王很体谅他,也不多做挽留,“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重又传轿出门,拜客的名单上,头一名是上书房总稽查,东阁大学士灵桂。他是曾国藩一榜的传胪,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会试知贡举,虽是外帘官,照例也算这一科进士的老师。李鸿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师门,所以第一个就拜灵桂,备了一千两银子的贽敬,附带二百两银子的门包。

门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门,出用中门,名为软进硬出。

灵桂已经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轿前迎接的,是灵桂的儿子孚会,周旋中节,井井有条。略作寒暄,李鸿章便问起老师的病情。

“阿玛的病,原是气喘宿候,逢秋必发,只不过今年的来势特凶,一发不可收拾。”

“喔,”李鸿章问道:“请谁看的?”

“请的薛抚屏。”孚会荣禄摇摇头,“他说: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鸿章微喟着说:“我看看老师去”

“相见徒增伤感。少荃不必劳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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