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78节

皇帝给崇实的话逗得扑哧一笑,“你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吧?居然还是这样顽皮?”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长存一颗童心而已。”

说笑几句,皇帝游目四望,“今天军机处叫大起的时候,朕对赵光说,要想有政治的清明,首先要有的就是司法的公正。所以这一次拨冗到刑部来,就是想和你们这些大清的刑名之学的专才,议一议此事。今儿个我们言者无罪。朕想,不管大家说什么,都是为使我大清福祚绵长,绪统不绝嘛,嗯?”

众人各自左右看看,既然皇帝说,要议一议此事,那潜台词就是,如今所行的刑名之法,尚有未臻圆满处喽?但不圆满的地方,又在哪里呢?“朱光第,”皇帝等了一会儿,见无人答声,只好点将了,“你在风尘多年,一直是管着刑名案子的,若论及实际,以你的经验最称丰富,你先说。”

“是。”朱光第是咸丰十六年的年中,给皇帝一纸朱喻,调京内用的,一进京就坐上从二品的刑部左侍郎高位,可称位高而权重。但在京中为官,和在省内不同,往来种种关系,上下厘清,就要他费尽了脑筋。朱光第本人性不及此,最后没有办法,托人走通了肃顺的门路,和他换帖做了兄弟,才能从这种迎请琐碎事务中脱身出来。

听皇帝叫到自己,避无可避,“臣以为,皇上仁厚之君,阅遍青史,也难以寻觅。尤其是自咸丰十二年,御驾北狩热河,皇上和大臣临幸普宁寺,在大雄宝殿所言,并立为成法,推行而下的,永远废除株连恶法的上谕,实在是臣自幼束发开蒙,经由先师教化以来,平生唯一仅见,臣捧读之下,涕泪不可抑止的一份上谕”

皇帝倒觉得奇怪了,有没有这么夸张啊?转眼看看众人,倒是都一派激昂感动的神情,“皇上,朱大人说的极是。咸丰十二年时,臣在湖南任上,见皇上颁行全国的上谕,感动得无可如何。这等心念百姓,忧民如伤,怜民如子的圣王,祖龙以下,再无二人。”

皇帝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儿个不是听你们歌功颂德来的,说正经事。”

“是。”朱光第这一番做作,倒有几分真实,自朝廷永远废除了株连之法之后,山西、陕西、河南等省民情大治。百信都说,皇上念着百姓,百姓也不是没有心的,只要能够有一口饭吃,再不会做那等作奸犯科的举动惹北京的皇帝老子伤心难过。“臣蒙皇上简拔,以刑部左侍郎高位相托,心中常思报国报君。以臣职分所限,耳目未必宽广,但所得,于刑名弊政有三,臣请为皇上析陈之。”

“嗯,”皇帝点点头,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你说,朕听。”

“若论及弊政之一,便是天下百姓皆以刑名一途为贱役。何也?以一县为例,县中差役所设,一如朝中六部,户、礼、工三房,人人都想侧身其间。一则是名声好听;二则是有利可图。而剩余三房,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无可躲避,值日时候,也是出工不出力,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尤以刑房为最。这是倒不是为了无利可图,也不是为了名声难听。只不过,刑房所管,都是一些乡间邻里的小事。偶尔出了大案子,还要来回奔忙,辛苦不休,更有甚者,刑房之事,不比赋税之道。后者总是在一年秋后数月,只要加紧追比,总可完工,而刑名之事,却是从来不以季节为划分的。”

“嗯,那第二呢?”

“第二,便是和第一相辅而成。刑名的差事如此难办,旁的人如何愿意投身?臣试举一例,皇上便明白了。这就是仵作一行。这一行当,最称特殊,所经手的都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尸体。若真是冢中枯骨也还罢了,偏又有那并未彻底腐败的,满是异味……”

他只说道这里,就给沈淮打断了,“杏簪兄,当着皇上的面,如何可以说这些不敬之言?”

皇帝知道,沈淮年纪老迈,再不复当年绣衣直指的勇气和锐气,但心中还是很爱惜他的羽毛,安抚的摆摆手,示意沈淮稍安勿躁,又给朱光第使了个眼色,让他接着说,“……仵作一行,虽不为人所能恭敬,却也是必须有的。而如今从业者越来越少,臣咸丰十六年从晋省任上如今内用的时候,省内所有的仵作,不过五十三名。”

“这么少吗?”

“皇上,臣倒以为,仵作人数少,倒也可以说明,多余的无用武之地——百姓乡间并无械斗仇杀的案子,自然的,也是无用仵作之处,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人数减少了嘛”

皇帝没想到沈淮在这片刻之间能够想出这样一番奏答,从逻辑上说,倒是蛮过得去的,但看看朱光第的脸色,一片不以为然,可见心中不赞同他这样拍马的说话。当下一笑,“你接着说,接着说。”

“是。仵作从业人少,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仵作行业,全靠口传心授。从业者并没有任何正规而系统的训练。所以,各省之中,积案很多。”

皇帝这一次不再打断,只是转身拿起肃顺让惊羽捧上来的杏波梨,放在口中咀嚼着,“再有第三,就是积案如山的另外一个原因。省内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侦办人员根本不敷使用,全然起不到查案的效果。所以,每每任由凶手,或者自间道逸出,或者隐匿山林草莽,下落不明。”

“人手少,没有受过很专业的训练,还有就是其道不昌。大约就是这…了吧?”皇帝看朱光第点头,又问旁的人,“你们呢?还有什么旁的见解了吗?”

有了朱光第的朱玉在前,旁人便要多多打一遍腹稿了,若是自认不能及他的,干脆不要说,也免得给皇上瞧不起。更有人心中暗恨朱光第,就会出风头皇上让你说,就是说几句嘛,总也给别人留下一二进言之道,这下可好,把我们的话,都给堵回肚子里去了,你以为能够天天见到皇上吗?当是门口大酒缸的掌柜的吗?就会出风头的王八蛋

翁同和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皇上,臣有话说。”

“好。你也说说。”

翁同和是咸丰十四年九月间服阙起复的,进京之后,皇帝让他在翰林院做了两年,随即负责大学的稽查之职,咸丰十八年中,让他做了副左都御史,在沈淮之下,管理柏台。有人说,以翁同和和随后调京内用的崇实的帝眷、年资,很明显,这样的任用是在为其日后进军机处铺路了

翁同和要说的是并不是外省之事,他本来也没有外放的经历,所以能够谈及的,只是京中这一亩三分地上下,双目所及的种种弊端,皇帝只听了几句,便索然无味,耳朵似乎在听,精神却全都转到朱光第的一番奏答上去了。

等了片刻,皇帝大约的想到了办法,摆摆手,让他停下,“你说的这些啊,用不到和朕说,你和沈淮两个,总管柏台,柏台的作用是什么?就是要上匡扶朕躬,下针砭奸宄,还百姓一片清宇净空的官员有了差错,也正是要你们这些人具名指摘的。难道不是吗?和朕说这儿有错,那儿有弊,朕可没见柏台有多少弹劾的折子上来朕看你真是不知所谓”

翁同和弄了个大红脸,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接着议事。”他转过头去,看着朱光第,“朕想了你刚才所奏的三桩弊政。有一些,要抓紧办理。有一些,则不妨缓一缓。例如说吧,出了人命案子,凶犯在逃,这一端。我们打一个譬喻,来解释其事。是为人欺压,多年积怨一朝爆发而杀人呢,还是彼此口角,发生殴斗,造成对方的伤亡呢?还是真有那样丧心病狂,图谋别人资产,行凶杀人的呢?很多案子,还要认真和仔细的查。而且啊,办案这种事,朕虽然不懂,但朕懂得人心二字。凶犯不论为何而动手,他自己总也后悔的一刻。而他在原籍故土,有无妻子儿女,有无堂上二老?若是有的话,他奔逃在外,难道就没有一点慕亲之心?”

“……朕不是说所有这些人都会有,但有的,终究是大多数吧?只要他有这份心,朝廷就总要给人以一线生机。从本月底开始,把各省的这些多年积案的卷宗,上溯到咸丰元年为止,全数调进京来。不要怕麻烦,不要怕费功夫。在你们看来,只是发黄的卷宗和冰冷的人名。但在妻儿老小的心中,他们却是一片天呢”

“命三法司上下,认真搜罗一遍。除了朕刚才所说的,那第三种人之外,朕想,都不妨给一条出路走。概行免去死罪。回到家乡自首,或者关押、或者流刑、或者徒刑。分别按律治罪。嗯,人手不够,朕给你们派,经费不足的,朕让阎敬铭想办法。同时行文各省,朕这样做,不是为了把多年积案一扫而空,而是为了给那些一时为贪嗔欲蒙蔽的心智的犯徒以免除做异乡之鬼的出路。”

“皇上圣明”朱光第高声一呼,第一个跪倒下来,“臣就是拼了这条性命在这件事上,也要把皇上这番爱民之心,落到实处臣甘愿亲自到行省之中,将皇上的这番话,晓谕百姓知晓”

“还有,这么多的卷宗、文牍,怕你们也忙不过来。这样吧,朕让国子监、翰林院和大学之中的生员,也到刑部来,和你们共同办理此事。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之间就可以办完的,要分清主次,不可使那些怙恶不悛的,乘机逃脱的惩处。嗯?”

“第三,则是百姓以为刑名一途为贱役的说法,还有一个是仵作人员稀缺,这个……,就有点难办了。”

肃顺在一边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快到下午…钟了,他碰了碰站在身边的惊羽,指一指表,后者点头会意,小小的声音推开门扉,侧身而入,看皇帝正在低头冥想,走到他身边,“皇上,天色已晚,宫门要下钥了。”

“再等一等。”

惊羽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侍女,大清上下无不深知,她虽然无名无份,但比诸皇后,也未必多让,故而不等她眼神扫过来,额勒和布和郑敦谨从杌子上一滑,身子矮了半截,“皇上,天色渐晚,臣等吁请万岁回銮。”

“臣等恭请万岁回銮。”

皇帝一愣,回身看着惊羽,“这又是你的把戏吧?”

“奴才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呢”

“好吧,好吧。是朕说错了你了。行了吧?”皇帝点头笑笑,“今儿个本来想把这件事定下来的,但听朱光第之言,才知道问题多多,非片刻之功哩哎?等明天,你们几个人递牌子进来,我们接着议。”

第22节响鼓重槌(1)

第22节响鼓重槌(1)

这一次在刑部白云亭的奏陈,耗时半月,才算落到实处,“臣以在山西任上所见,仅晋省一地,为打伤人命,出逃在外的凶犯,就不下三五百人之多。臣恐,若是一概免去这些人的死罪,引发流言太多,以为朝廷有意轻纵……皇上不可不防啊。”

“这件事,朕也想到了。我大清终究是太穷。百姓日夜为生计所忧愁,心中常横亘着一股激昂不平气,再加上西北民风悍野,平日口角,还动辄饱以老拳。更不用提其他时候了。”皇帝心里真觉得苦恼,很多事是他知道,却不可对人言的——只能以现在的人可以理解的话来给他们分解了,“圣人曾经说过,仓廪足而知荣辱。用之此地,便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例如两江富庶之区。朕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凶徒犯案,但数量毕竟要少得多。对不对?”

“皇上说得极是。江南文风昌盛,百姓多以知礼行善为乐,与西北贫瘠之省相比,诚然有天差地别之分。”崇实说道,“奴才想,只要同样在西北多多颁行善政,推行教化之法,用不到多久,便同样可使该地,成一方乐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地域所限,民情有别,不可强作附会。”皇帝含笑说道,“总要分作几步来走。第一,要让百姓有路可走。你以为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旁的不懂,难道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样的事情也不懂吗?话不是这样说的,事情也不是这样办的。”

“……这一次的差事,暂时就这样吧。等到明年,最晚到后年,朕要看到成效。朱光第?”

“臣在。”

“你负责此事。不要为各省报上来的文牍、卷宗蒙蔽了。该下去走一走的时候,就下去;该派人实地去看看的,就去看这也算是朝廷善政之一,不可为下面的那些混账,坏了朕的一片苦心。”

“是。臣都记下了。这一次办差之际,总以圣谕为办事圭臬,臣奉行不悖,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

“朱光第、崇实、翁同和留一下。”其余众人,用不同的眼神扫过这三个幸运儿,躬身退了出去。

“哎……连着折腾了几天,朕觉得后背酸疼。略略放松一下,你们不要见怪吧?”说着话,他向惊羽招招手,又反手捶了两下自己的后背,女子乖巧的走过来,为他舒缓筋骨。

朱光第知道,崇实和翁同和都是皇帝亲手简拔的状元,也算是他的门生,所以,刚才那句话,都是对自己说的。跪在养心殿温暖厚实的地毯上,举目上望,皇帝一张年轻的脸庞略见青白,可见国事操劳,累得不轻了。“皇上,看皇上玉色清减,真让臣心中酸疼,臣奉职刑部,却不能为君父分劳,反而连累得皇上龙体不安,臣……真是愧自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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