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46节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安德海又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贝勒居然也干这种事?安德海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插着七爷的旗号在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六福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强。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儿子也识得轻重,爹您放心好了。”

安德海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云嫔,倒是较之六福比之自己的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内务府在内廷行走的人多,各宫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御前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六福,更了解云嫔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前些时日皇帝招云、瑰二嫔侍寝的时候,曾经写下一首小诗,以记其事,用的是唐明皇的典故:“凤阁春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床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邠王小管吹。”其中的旖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玉管声清,遥度宫墙,也可以想见二女在皇帝身前的情致。象云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干求,想来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安德海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乱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不过,安德海很聪明,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不中听,给女主子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

这天皇帝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安德海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杨三儿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三叔,”安德海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少了?”

杨三儿和六福一样,都是皇帝跟前出来的人,而且为当年伺候皇上,使天子偶尝龙阳异趣,故而始终高看几眼,因为有着这样天字第一号的靠山,杨三儿无不跋扈异常,连云嫔都不放在眼里,那还会在乎安德海?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皇上的恩典,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是替皇上争面子,争身分”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安德海自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云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身分悬殊,如果让杨三儿顶撞两句,就算皇帝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安德海找来细问。

安德海对杨三儿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的是要引起云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他替云嫔管着帐。宫中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云嫔很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安德海答道,“皇上平时派人颁赏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子。皇上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第133节骤兴大狱(2)

第133节骤兴大狱(2)

云嫔怔怔地在想心事,安德海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宫里,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身分,按说应该照应娘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云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就是我……。”她想说:“就是我,当年从天津投奔甘郎,身边带着一些体己的私房钱,但这些年坐吃山空,也花得差不多了。”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就是我’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安德海也能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安德海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云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色地答说。

安德海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上海道。”

云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上海道,专管上海和洋人往来商贸之事,就这么一个缺。”

“还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云嫔看安德海的脸色阴暗,很机警地想到,宫中用度不足,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安德海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像是在等她的回话。云嫔觉得他逼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安德海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内务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干的,也在上海待过,和洋人交往的事情很熟悉,名字叫玉铭。”接着,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白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云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玉铭’五个字,便问:“他是什么身分呢?”

“候补道台。”安德海说。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这个数。”安德海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云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安德海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云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这一夜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为自己所轻视,而且以自己对皇帝的了解,最是持正不阿。尤其是这种官员任免之事,最忌讳妇人从旁进言。让自己为人关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宫中用途日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个人可以商量,但宫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泄漏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和自己同出一门的瑰嫔了,泄漏给她倒是不怕,无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安德海来探问时,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安德海却误会了,以为云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便又给她出了个主意。

这天皇帝驾临,云嫔故意将一张字条放在妆台上,皇帝见了当然要问,云嫔便即答道:“有人拿了这张名条来,说这个玉铭挺能干的,如今上海道出缺,倘或将这个人放出去,必能切实整顿。求奴才跟皇上要这个缺。奴才岂能理他?用人是国家大政,奴才不敢干预。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决不能听奴才胡说。”

皇帝知道云嫔久历江湖,心思灵巧,明明是替玉铭求缺,却故意以退为进,推得一干二净。为的是即或碰了钉子,也不伤颜面,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这样一转念间,心自然就软了。将那张名条顺手揣了起来,决定给云嫔一个恩典。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只是笑着点点头,“好吧,朕知道了,等有机会,见见这个叫什么玉铭的再说。”

云嫔大喜,这一天晚上龙凤和鸣,道不尽的恩爱,说不完的风情,也不必细表。

今天看到玉铭的绿头牌,皇帝不由自主的动了心。引见和召见的时候,特别留意。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满,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玉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隆。”

“广隆?”皇帝很觉诧异,这个衙门是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你再说一遍,你在在哪儿?”

“广隆。”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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