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90节

肃顺进到房中,这里原本的面积相当逼仄,除却一张铺位之外,只放得下一方桌案,后来皇帝御驾亲至,只好又命人临时加宽、加大,比之当初自不可同日而语,但又有一个问题:皇帝身边没有听用的奴才,肃顺一开始选派了几个亲军服侍,不料用不到一天,就给皇帝打发了出来,说是嫌这些人手脚粗笨,不好使唤。

虽然说军前一切只能从简,不可要求太多,但一国天子的驾前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怎么说都是有碍观瞻的,肃顺偷偷命许庚身电传京中,要军机处和皇后商量一下,能不能派遣一两个皇帝喜欢,而且熟手熟脚的奴才过来?——自然,这都是瞒着皇帝的。不过消息发出,兀自还没有回信罢了。

肃顺偷眼看看皇帝,因为僧格林沁的阵亡,皇帝大哭一场,一双眼睛还是红彤彤的,不过精神尚称健旺,正在低头阅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和鄂木斯克镇发回来的军报,房中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盆中的积碳燃烧发出的荜拨之声,“皇上,僧王之死,固然是朝野黯然,但奴才想,僧王求仁得仁。您龙体安康要紧,也不必太难过了。”

皇帝并不很为僧王之死难过,多年以来,于僧王的使用就很让皇帝觉得头疼,一来他是国之重臣,先帝临终,他受托孤之重,又总领兵事,偏又于绿营新军操练之事多有怨言,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死在俄罗斯人手中,皇帝口中不言,但心里反倒以为,他死了,比他活着更加有价值当然,这番话就是亲近如肃顺,也是断然不可出口的。

“哎,国之不幸”他说,“廷寄都发出去了吗?”

“是,已经发出去了。”

“僧王为国征战多年,如今一朝遭遇不测,这身后荣光,是朕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了。”

“是。奴才也以为,僧王在天有灵,眼见君父如此隆恩厚重,亦当含笑天上。”

“朕看啊,奕山也是个糊涂虫你看看他写来的军报?不过为兵士伤亡严重,就有畏葸之情了?等一会儿你下去,传旨奕山,让他加快进兵速度,不要怕死人——打仗还有个不死人的吗?——尽早拿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然后尽快进军雅克萨,天气越来越冷,我军露宿城外,便只是为天气原因,就是消耗不起的”

“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廷寄奕山,叫他尽快进军,不可有半点游移观望。”

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出甬道,站到瑷珲城城头,向南眺望,也不知道京中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这么多国事积压到秀儿肩头,她能不能扛下来啊?

正在胡乱的想着,肃顺嘿声一笑,站到他的身后,“主子,您看谁来了?”

皇帝回身看去,一个娇俏玲珑的女子站在城下,扬起小脸儿,美目含泪的向自己看来,“啊肃顺,这是你做的好事吧?”

“奴才可不敢居功。奴才不过是将皇上在北地起居之事每日一折向京中奏报。”肃顺笑着说道,“这大约是主子娘娘挂念皇上,才派她到此的。”

皇帝笑着点点头,“好奴才,做的好”说完脚步不停,跑下城楼。

皇帝不在京中,国事改由皇后听政,她人厚道归厚道,政事却是一窍不通,一件小小的公事就要和军机处左右商讨良久才能做出最后的决断,虽然皇帝当初和她说得很清楚明白,仍难免怯场,因而第一天见军机处的时候,就率直说道:“皇上不在京中,只好我一个人来料理。我可有点儿摸不清头绪,该当怎么办的怎么办错了什么,漏了什么,你们可要早说。”

“是”文祥第一个答道,“办事原有常规,臣等不敢欺罔。”接着便将一叠交议的奏折,捧上御案旁边的一张小书案——这为皇后办理公务临时增设的。

第一件案子便麻烦。这一案是有一个御史,邓承修接得家乡的来信,参劾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招权纳贿,庇恶营私,情节甚多。原来是交由两广总督陆建瀛和广东巡抚伯贵查办,此刻要议的,便是这两个人的复奏。

由于被参的情节,有实有不实,督抚查办的结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牵涉到一个曾经做过知县的广州府绅士,因而皇后茫然无主,将一叠奏折翻来翻去,找不到文祥所说的邓承修的原奏。找了半天,兀自无果,只好说道,“这不行你来看看,是那一件?”

于是文祥只好走近御案,将原件找了出来,上面有皇帝的御笔,是‘查办’二字。

“对了,查办怎么说啊?”

文祥无奈苦笑,自己说了半天,皇后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从头来问‘怎么说’,难道再不厌其烦地讲一遍?这算是件小事,小事这么耽误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文祥便笼统答一句:“邓承修参的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冯端本确有点儿不对,臣请旨交部议处。”

“好吧,交部议处。”

在皇帝片言可决的事,到了皇后那里,凭空耗费了好些工夫。文祥几个人退下去商议了片刻,认为若是长此以往的下去,就太过浪费时间,又耽误正事了。但不如此还不行

阎敬铭本来想不必这样费事,另换一种办法,每一案说明简单案由,然后再提办法,或者‘交部议处’,或者‘下该部知道’、或者‘依议’、或者‘准奏’。岂不是能够便捷快速得多?但刚刚把自己的主意拿出来,立刻给许乃钊驳了回来,“这怎么行?皇后有不通之处,才要我等勉力支应、多行效力,哪有以臣下妄定国事的?”

阎敬铭一愣,细思许乃钊的话,立刻明白,许乃钊心中未必不认为自己所言为是,只不过若是以臣下行君权,将国事片言而决,日后皇帝回京,追问起来,就有不测之祸故而明知道这样的办法害时碍事,也只有如此施行,一则是尽到人臣之责;二则是保全之道。

想通此节,阎敬铭心悦诚服的点点头,“信公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这之后的日子,君臣见面较诸皇帝在日固然拖长了很久,而皇后终究不是傻瓜,有文祥几个人的随时指点,多少明白了一点治国之术。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头绪了,也就能够自作裁决了。

不久之后,京中电传司接到肃顺从瑷珲城发来的电报,大意是说,皇帝人在前敌,身边没有半个可以使用得宜的下人伺候左右,人倒是派了几个,最后都给皇帝打发了,最后闹得很多筚路蓝缕的琐碎差事,还得皇帝自己动手?因此在电文中请皇后娘娘的旨意,看看能不能派遣一个得用的奴才,由人护送着到瑷珲城来,也好伺候皇帝的起居。

看着这一份电文,皇后难得的落泪了,想及丈夫万里奔波,远赴关外苦寒之地,竟然像军中粗汉一般,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不知道他晚上睡得好不好?吃得可口不可口?

看皇后落泪,想及皇帝不顾万乘之尊,为祖宗基业,亲身犯险,反倒是自己这一干人等,领着国家的俸飨,怡然自得的出入殿阁,半点不能为国出力,实在是惭愧已极

文祥找了个空挡,插话说道,“皇上亲临北国,安危固然无虞,但奴才以为,仍当尽快派人北上,一则伺候皇上起居;二来也好将国事从容料理。奴才请旨,北上瑷珲,与皇上共同进退。至于派去伺候皇上的人选,奴才想,惊羽姑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正勘其用。”

皇后回头看看侍立在一边的惊羽,问道,“李姑娘,你可愿意去吗?”

“奴才能得北上伺候皇上,自然心甘情愿。”

“那 好。就让西凌阿护送惊羽姑娘北上。”皇后说道,“还有什么?你刚才说还要派旁的人北上?”

第79节一封家书

第79节一封家书

军机处商议的结果,是以许乃钊和惊羽一起北上,本来以阎敬铭的年富力强,更加是不二人选,但许乃钊说,如今用兵东北,辎重、装备、银两用度络绎不绝,都要他这个度支大才留京坐镇,总算说动了皇后,当即降旨,派御前侍卫西凌阿护送许乃钊、惊羽北上瑷珲,到御前听用。

十数日以来,皇帝秘密出京,北上瑷珲的消息早已经走露出去。毕竟,皇帝每天除了要见军机处之外,还要要召见京、外臣工,能够瞒得过一天两天,瞒不过多日。这样的消息令京中百姓又是惊讶又是惶恐,特别是以翰林院、国子监的清流、生员,态度最为激烈,攻讦的矛头直指军机处认为他们枉负枢庭重臣之名,国家一旦遇警,不能匡扶社稷,上报君父,反倒由着皇帝出京,亲临战阵,一旦有失,便是天崩地坼的大事,这些人又有何面目领着国家的俸禄?应该请皇后娘娘的懿旨,将这些人尽数罢职,另选贤能才是的

群情汹汹,吵得不可开交,皇后又是慌乱又是着急,最后听从文祥等人的劝告,对于这样的清流文字,一概不理,等日后打完了仗,皇帝回京之后,再由军机处自行请罪云云,算是暂时敷衍了过去。

再说许乃钊和惊羽等人,乘火车到山海关,改乘官轿,马不停蹄,一路到了瑷珲城中。惊羽毕竟的年轻人,脚下加快,登上城墙,目光所及,正是日思夜想的人儿,一时间只觉得路上所有苦楚,都有了回报,直到皇帝站到自己身前,女孩儿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只说了一句,“皇上,您……”便泣不成句了。

“别哭,别哭。朕这不是好好的吗?”万众瞩目,皇帝不好行以亲昵,拉着她的手转过身去,登时又是一愣,许乃钊由西凌阿陪同着,气喘吁吁的登上石阶,到了自己面前,“老臣……”

皇帝感从中来,只觉眼眶一热,抢上几步,扶住了他,“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哎,这大冷的天,你怎么也来了?”

“老臣有罪”许乃钊给皇帝扶住双臂,不能下拜,只好躬身说道,“老臣身担军机大臣之职,未能于国事为君父分劳解忧……”

“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必说这些话了。若是一定要说有罪的话,也是只在朕躬一人。此次秘密离京,出行关外,虽名为鼓励军心,克敌制胜,但也实在是荒唐已极你们人在京中,既要辅佐皇后料理国事,又要为朕分谤,说起来,比朕这样一走了之,反倒要辛苦多多啦”

许乃钊真正的落下泪来,“臣心君知,臣心君知”

皇帝说,“你我君臣,相忍为国吧。”他退后半步,用手一指,“走,和朕到作战室中说话。”

在皇帝临时的寝宫中,君臣几个面面对坐,惊羽在他身后,手脚麻利的收拾这铺位和桌案上的公牍,卷宗,等上片刻,炭火盆中水壶烧开,走过去提起来,将里面的参茶给皇帝倒满,又给许乃钊倒了一杯,由他取过来,捧在手心,当做暖手炉使用,听肃顺把战事进展的经过说了一遍。

许乃钊说道,“臣在京中时,每每见瑷珲军报,心中为皇上圣驾亲临险地而多有烦忧惊恐之外,更感于我皇上为国事不惜一身之圣德。如今所见,皇上所行,着实是无尚之法——兵士听闻御驾亲至军前,上下用命,拼死报国。仅此一节,就可见皇上北行,是如何的圣明决断了。”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他收敛了笑靥,正容说道,“朕本来还想,再过几天,等战况愈渐明朗之下,再下旨招你们到瑷珲城中来呢这一次中俄交战,双方都投入重兵,等到打下雅克萨城,料想双方都难以为继,到时候,就该是在谈判桌上解决彼此边界纷争的时候了——也正是你这样的军机重臣出面的时候了。朕想,最低底线,就是要回复到圣祖时,两国划定的边界线的范围;另外,战事休止之后,朕想,也该是到了在关外建省的时候了——总不能让这一场战事的结果,随风而去,用不到十数年的光景,又回复到战前旧观之景。”

“是。”许乃钊一边听,心中一边盘算,等到皇帝说完,他立刻接口道,“臣请皇上的旨意,日后另行宣召文博川文大人北上,他总领总署衙门事物多年,外务精通,这一次与俄国交涉之事,非他莫属。”

“这也是朕早已经想过的,不过暂时还不必急,仗,还要打上一段时日的。”皇帝说到这里,不再多言,“今儿个就到这里,你远道而来,路上舟车劳顿,先下去休息,等明儿个再过来,你我君臣再就战事、国事共做商议。”

许乃钊也不勉强,这一路奔行,也着实让他吃足了苦头。当下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由亲军领着,到安排好的住所休息去了。

皇帝转过身来,笑盈盈的望着惊羽,女孩儿却不理他,嘟起好看的嘴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怎么了,生朕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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