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68节

文祥为之语塞。

穆沙维耶夫的话并不是撒谎,额尔古纳河上的界点本来是墨里勒克河河口,上移至根河河口,这本身是清政府单方面在边界上对俄国的让步——对于一个主权国家来说,这样的外交失误,是非常非常令人觉得难过和惋惜的。

偏偏他说的并非虚妄,连文祥也为之问住了。

此时坐在文祥身边的志颜说话了,“既然阁下这样说的话,贵我两方又何必为此事争论不休?便是连这一次的会商,似乎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吧?”

穆沙维耶夫赞许的瞄了一眼这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暗暗点头,“话不是这样说的,中国大人阁下,我国沙皇陛下有感于中俄两国多年来睦邻友好,特派我到贵国来,为两国边境多年来彼此争端,取得贵国的谅解,并同意,只要贵国肯于答应我方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国甘愿退回墨里勒克河之地,恢复到当年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中规定的界点之外。”

听文祥把第一天会商的经过说完,由惊羽呈上厚厚的一摞会议记录,皇帝无暇细看,先放在一边,很感兴趣般的问道,“俄国人真是这样说的?”

“是。奴才听得清清楚楚,俄国人真是这样说的。”文祥答说,“照奴才看起来,俄国人为取得名正言顺的黑龙江通航权,简直不惜血本了。”

“倒也说不上什么不惜血本。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恰克图一地的贸易,为新开各地口子,帆影蔽日之景比较起来,在俄国人的心中,分量已经大不如前。若是能够以此换得黑龙江的通航权,换做是朕,怕也是会答应的。”他分析了几句,又说道,“不行告诉俄罗斯人,大清不允许俄罗斯人的任何船只,不管是兵船还是商船通过黑龙江水域。”

“是。”

“文祥,你是不是不以为然?以为朕这样做,有舍大义而就小利之感?”

文祥一惊,赶忙跪了下来,“奴才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正如皇上圣训所言,黑龙江是我天朝内河,不准外人行船其上,正是明君……”

“人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用到朕身上,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有时候想想,两国开战,有多少天朝大好男儿血洒疆场,朕总会觉得不忍心,但若是以为如此,朕就会答应俄国人的请求,将内河开放给对方,他们就错了”皇帝讷讷的说道,“不要说是死一些士卒,就是朕御驾亲征,亲冒矢石,甚至为祖宗基业流尽最后一滴血,又有何惧?”

“皇上?”

“朕已经命山东、山西、河南三省的绿营新军做好了开拔的准备。”皇帝垂下目光,注视着下跪的文祥,“于俄罗斯国一战,只怕已经不可避免,既然要战,我天朝就要做好一切战前准备,今天不提,明天你去见俄使,告诉他们,他要战,天朝就陪它打到底”

命文祥几个人退下去,皇帝忽然觉得一阵彻底的放松:当初只是怀疑,如今则成了事实,既然彼此立场泾渭分明,通过外交途径只怕已经再难有所寸进——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和俄国人再费劲脑筋的胡乱琢磨,接下来,就该把精力放在如何打赢这一仗上了吧?

脑中一阵转念,想到十几天前出发,赶赴齐齐哈尔任上的奕山,不知道他到了没有啊?

奕山是五月十九日到达齐齐哈尔黑龙江将军衙门的,黑龙江将军和伊犁将军一样,职衔虽然是军职,但所管范围极宽,治下举凡军政民事,皆由其人一言而决,而下辖军民,亦以官名自称——即自称为黑龙江人。

现任黑龙江将军是常清,他是满洲镶蓝旗,姓爱新觉罗,字靖亭,道光二十七年,由正白旗蒙古副都统调任乌什帮办大臣,咸丰三年任库车办事大臣,九月任喀什格尔领队大臣,次年正月授叶尔羌参赞大臣,六年十月,授伊犁将军,未到职,奉诏进京,改任黑龙江将军至今。

常清也接到了军机处的廷寄,知道皇帝简派奕山到此,是来接替自己的职掌的,,算一算日子,从奕山出京,路上总要走上二十天的时间,便吩咐帐下的中军,把多年来一应公牍文案之类的物什准备停当,等新官一来,即刻办理交接,至于迎请之事,左右时日还长得很,不必着急。

但没有想到,奕山来得速度比他想得要快得多,早上起来,刚刚用过早饭,正要回房中由小妾伺候着用一顿鸦片烟,不想衙门外人喊马嘶,一片喧阗之声,常清大怒,“吵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大人,新任黑龙江将军,奕山大人到了。”

常清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快来人,伺候老爷更衣”

胡乱的换上官服,还不等带上帽子,门口脚步声响起,一把很陌生的声音响起,“常大人?”

“竹修兄?”常清向下迎了几步,先一步请下安去,“见过……”

“免了,免了。”奕山大笑着拦住常清的动作,二人行了把臂礼,回到厅上,分宾主落座,“老夫接到兵部的滚单,知晓大人要来,不瞒老兄,连城外的接官亭都派人重新打扫一新了。”常清干笑着说道,“只看老兄十二天内从京中赶至本府,就可见老兄谋国之忠,侍君之诚,着实令老夫愧煞啊”

奕山苦笑点头,“不瞒靖亭兄,我也想躲一躲懒的,但一念及皇上在京中夜不成眠,只为尽早知晓黑龙江沿岸我朝与俄人布防情况,也就顾不得一身苦累了。”

“自然,自然。我等为奴才的,本就该忧君父之忧,急君父所急嘛。”

二人寒暄了几句,奕山起身,面南而立,“常大人,有旨意。”

“哦,请容我片刻。”常清命人摆下香案,正冠抖袍,行了君臣大礼,听奕山宣旨,“黑龙江将军,宗室常清,到任以来,不以年迈为卸责,不以任职苦寒为畏葸之由,数载而下,多受苦劳。朕每每念及,多有关怜。……旨到之日,改授热河都统,钦此。”

“奴才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常清碰了三记响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把马蹄袖向上挽了挽,笑着说道,“竹修兄,本来本官已经行文下辖各处,着各城都统、副都统日后到府城来,为老兄接风洗尘,连带着再请各位向老兄述职,这……想不到老兄提前了这么多,这样吧……”他迟疑了一下说道,“请老兄在府城中休息几日,待日后众人来到之后,再入衙视事,如何?”

“这个嘛?休息倒不必了。”奕山含笑推拒,“不瞒靖亭兄,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着我到任之后,即刻乘船,顺黑龙江走上一遭,把俄人在河岸一边的情况摸熟,即刻回奏朝廷。”他说,“还请老兄通融一二啊?”

“当然,当然”对方承圣意而来,常清不敢固劝,向外招呼一声,“来人,请水师提督萨迎阿过府。”

这一面派人去传,厅中的二人坐下再做叙谈,常清给奕山介绍了几句,黑龙江水师衙门也在齐齐哈尔,另外在摩尔根另有一处水师营地,额设船只大船有10支,二号战船15;江船、划子船、运粮船若干。职责主要是江防和运粮。

按照一开始的军制,水师营每两年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巡江,后来因为风浪大险,便停止了。至于每年四月、八月两次举行的阅操,更是荒废久矣。

奕山听得半懂不懂,水战非他所能熟知,常清的讲述也是语多混乱,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到黑龙江来,是为了日后防备俄罗斯人的进攻,并对下辖的八旗兵士进行整编和训练的,水战之事,到时候请教方家也就行了。打定了主意,当下又问,“那陆上之兵,情势如何?”

谈到这件事,常清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沉吟了好半晌,垂首叹息一声,“此事啊,还是老兄日后慢慢领会吧。”

于是,奕山知道,情况比自己想得还要糟糕

第58节问题多多

第58节问题多多

事实的情况在奕山上任半月之后,逐步清晰起来,黑龙江一地的兵制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得多。

首先说,兵源不足。如同上文提及的那样,从康熙三十五年至道光二十二年间,黑龙江地区(以下所称,都是以黑龙江为例)为中原输送的兵源总数超过三万五千,出征官兵,‘大都效命疆场,其获庆生还者,十不足一’,‘疆域之内,数百年地旷人稀,殆缘于此。’

马革裹尸者多是强壮的能战之士,侥幸能够返乡的官兵,亦大多作残落疾,难料生理。青壮耗尽,以致驻防八旗受朝廷旌表之节烈妇女,不绝于书,不仅带来困扰,更削弱防务实力,到奕山上任之后,乘船巡江,走访各地卡伦所见,多是只有瞭望之哨,而无防御之兵。

第二,就是军队建制上的严重失误,表现在军人的‘非军人化’与贫困化。所谓非军人化是指军士过多的承担非军务杂役。八旗旗兵丁除了担任边防保障,治安重任之外,还有很多和其本务并不相干的杂务。以黑龙江旗兵为例,‘平时自应其役,军兴皆听调拨,’而这‘自应其役’四字,包含甚广,除正常军务外,前锋兵、将军、副都统有事出入,佩躲见,负旗帜、为先导、遇决囚。亦充刽子役;马甲虽是主体兵力,但其役‘至杂至苦,稍习书算者,多给事诸司,或为亲随,以取顶戴,所余以筋力任奔走之劳,人愈寡,役愈繁。’

还有匠役,这些人‘平日无事,或多在将军、副都统宅执洒扫役;或击钟以传更点,在银库贴写有逾三十年者’。其他‘领催、马甲、水手尚需充番子之役,至于被边镇军官私人役使之兵丁,还并未计算在内。

第二,每一年向朝廷的土贡之役,也是东北驻防八旗的一项负担。每年贡纳的名目就多得吓人,有貂贡、年贡。春贡、夏贡、鲜贡等多项。其中贡纳貂皮是布特哈的重役,‘无论官兵、散户、身足五尺者,岁纳貂皮一张,定制也。’

余下诸项,年贡:野猪2口,野鸡200只,细鳞鱼30尾、鳟鱼30尾、麦面40袋、火茸2匣,箭杆400根、桃皮3000根;春贡:细鳞鱼、鳟鱼同上;夏贡麦面10袋;鲜贡:野猪、野鸡同上,树鸡40只,细鳞鱼、鳟鱼各20尾。

这只是定制之物,还有随时传办,奉旨采集者,如人参,东珠、长矛杆、梅针箭材等,各品置办齐全,运往京师或热河。其中‘猪鸡之属,数千里奔驰而往,盖亦腐败不可食也’,但即便如此,亦须如数办理输送,不能有误。

第三就是士兵的贫困化,定制是马甲岁饷24两,饷银之外,尚有可耕之地,但即便如此,也根本不敷使用。即如兵饷,发放过程中免不了要打上各种折扣,军官之间的吃空额,喝兵血的情况早已经司空见惯,完全是不择手段的竭泽而渔。

‘地方所有兴作,无项可支,例由八旗照数摊派,各佐领借之铺户,而已兵饷偿之,谓之折子铺。所以言折子者,称贷之符契也。故每季兵饷不能满支,间有不敷扣项,仍需设法弥补者。’

士兵的兵饷不足以养家,只好向商人借贷,虽然‘商家放债,取利三分,至轻也;春秋二仲,算还子母,至缓也。然三月借者,秋取六个月利,七月借者,秋亦取六个月利。春秋仿此,则似轻实重,似缓实急。兵力日绌,未必不由于此。’

边兵的况遇非常窘迫,如此这样的恶性循环,难以得到改善,既要养家糊口,遇有出征之招,还要自备军需,艰苦异常,至于开垦荒地,则实在是力有未逮。‘黑龙江地利有余,而人力不足,开荒于数十百里之外,故齐齐哈尔等城,不过附廓百里内有田土者,世守其业,余皆樵牧自给,或佣于流人,贾客,以图温饱。’

这样的情况下,兵士的贫困现象是可以想见的,奕山在给皇帝的奏折中,详细叙述了他亲自到下面的军营中,走访兵士之后所得的情况,‘极边苦寒,过夏犹服棉衣,御冬可无氂(音毛)服?然穷檐委巷,襦(音如)裤阙如,所赖就火一烘,向阳一曝,又虑风雪不时,艰于柴草,有力家易逐饮馔声色,贫者惟衣食之谋,心既分,气亦渐馁,有司不善为之计,则精兵流为疲卒,势有不期然而然者。’

皇帝捧着奕山的折子,就着外面斜斜射进来的阳光,认真阅看着,眉头深深地锁紧,成一个‘川’字,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黑龙江的兵制已经衰败到如此地步难怪在真实的历史中,面对俄罗斯人未必称得上多么雄厚的兵力,满清官兵悉数行以不抵抗政策——士兵连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和人家打仗?

他知道,奏折中所说的这些非军务性杂役的产生,根本原因在于东北地区以军府制取代政府制度,以军事长官而行地方行政长官之责,自然就造成了和军事毫不相干的政务、民事机构,附设于驻防八旗军衙之中,而这种差事,不可避免的也就由边兵承担起来了,成为他们军务之外的变相差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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