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62节

“于这一层的内中关碍,朕也并不很熟悉,但想来俄国人既然敢于不顾两国签署的约法相束,私自进逼至阿穆尔河河口,也不一定就是能够以彼此两国外交途径就能够解决的。”他说,“若是事有不谐,只恐关外数省之地,又要重现咸丰七年,粤省之变了。”

“这,……”军机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俄罗斯在阿穆尔河河口设置寨垒,或者也只不过是俄国国内有人不顾成议,但只要俄皇下旨,自然一切顺遂,又怎么会为了这样一点事,而挑起两国战火呢?

皇帝没理他们,管自继续说道,“所以朕要派奕山到黑龙江去,他在天津练兵多年,既有心得,又不缺实效,想来用之于建州龙兴之地,当可保一方平安的。”

“皇上圣明,奕山以宗室领兵、练兵多年,卓有成效,此番奉旨履任,定能肃清妖氛,还东北全境以安康如仪的晴空万里。”

皇帝不再多说,摆手退朝,转身回到暖阁中,命六福伺候着,换上一袭轻便的常服,“惊羽,朕带你出去一趟”

“皇上,您这是到哪里去啊?容奴才伺候差事?”

“到同文馆去。有些事,是朕也不得祥熟的。”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得,也只好请教方家了。”

六福半懂不懂的眨眨眼,同文馆里有什么方家,是可以值得皇帝亲自登门请教的?一道旨意,把其宣进宫来,当面奏陈不就是了吗?

皇帝懒得理他心中所想,让惊羽也换上一袭男子打扮,青衣小帽,看上去像是宫中的小太监模样,主从两个相视一笑,“六福,等一会儿有人递牌子进来,只说朕昨夜不曾安枕,趁这一会儿休息去了,一切,等下午再说。”

这样的差事御前的太监早就是很熟悉的了,往常皇帝微服外出,总是以此作为借口,不过六福当这样的差事,还是第一次,“皇上,您不带奴才去啊?”

“这一次不带你去。”他向惊羽一招手,“惊羽,和朕走吧?”

惊羽俏皮的回头向六福一笑,很是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等六福瞪眼,已经脚下加快,跟在皇帝的身后,出养心殿而去了。

第51节同文议政

第51节同文议政

同文馆在翰林院左近,和东交民巷区所有的各国使领场馆一样,只一墙之隔,这里本来也是理藩院所有的地基,乾隆年间,改建为俄文馆(在乾隆时,中国并无传统意义上的外交,外藩、外邦往来,多由礼部、理藩院承担其事,而与中国多次发生往来的西洋国家,多指俄罗斯,当时叫罗刹),咸丰朝成立总署衙门,将之改作衙门分支机构的同文馆。

这里占地相当大,共计四十七亩左右,正中一路,前后五院,其中有三院内建有楼舍,用作讲堂及教习住房;左右两路,前后各四院,也都建有上下楼舍,作为学生的住房;但到咸丰十年之前,同文馆所招收的生员,大多是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府第就在北京,这里的学生住房,也便空置了,一直到咸丰九年之后,同文馆的生员人数骤然增加,很多还是从直隶、山东、河南、两江诸省报名、考试而入的,自然不能走读,才开始陆续入住。

其余另有后院小房,平列者三院,是厨灶、茶房、浴房暨丁役住房。另外,因为生员日夕增加,新聘请而来的法国人教习叫德·肖的,在同文馆教课的同时,有鉴于清朝政府并未将一些西方科技技能纳入课堂,撰拟了一份公文,请文祥上奏皇帝。

文祥也很头疼,德·肖在文字中的大意是说,希望大清国皇帝陛下准许,在同文馆中开设技艺课程,将一些西方所有的诸如机器原理、制造技法,尽数传授生员——他虽然奉旨管部,又兼着同文馆总提调的职衔,但本质上来说,还是读书人,如今听德·肖说,要让孩子们学习下等丁役之术,从他而言,分外觉得难以接受。

但因为有当年的前车之鉴,不敢壅于上闻,将奏折润饰一番,呈递到了御前。皇帝看过之后,点头诏准,并且购进大小旋铁床、组胺铁机、削铁机、剪铁机共十七台,暨手工用器具,铜、铁、钢料不等,由德·肖任专职老师,在每天的下午,加开技艺课程。

步入同文馆内,周围一片安宁,席草成荫,桃红柳绿,一派怡人之景,惊羽左右看看,小声问道,“皇上,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

“天气越来越热,自然就都躲在房中不出来了。”皇帝轻笑着说道,“而且,这会儿正是上课的时候……走,我们过去也听听。”

两个人缓步向前,果然可以听见很清晰的说话声,是一句外语,“……The Opium War is not for opium。”惊羽听不懂,问他,“皇上,这是在说什么啊?”

“他是在说,鸦片战争并非是为鸦片而起。”皇帝冷笑着,站在窗下,头也不回的给她翻译着,“实在可笑”

果然,里面的教习呜哩哇啦的说了一通,中英文混杂,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能够听得懂?他在外面一面听,一面给惊羽翻译,“他说,政治条约与通商条约不同,一般而言,重大战争国与国间重大争执,必须以政治条约协议解决,其功用重大,性质多样:凡战争胜败,边界纠纷,割地赔款,领土转移以至两国建交复交,俱以政治条约作双方共同遵守依据,具永恒性效力。而两国间因作通商交易往来,包括彼此商民往来,无论大小强弱,彼此均须互订通商条约,其性质因时势变化,自是经常改易,并非永恒,但为两国间平时经常依据,频用而具时效。”

他喘息一声,继续说道,“……而商约外交,其本身不同于政治条约,并一致是在政治条约完成之后,另行启议,展开商约谈判,再订商约。两者有明显区别,亦各自秉其国家立场,经谈判妥协而完成。基本上政治条约与通商条约绝对不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进行议订。”

他说的这些,在惊羽听来,有如天书一般,每一个都能明白,但连在一起,就莫辩其详了,忍不住嘻嘻一笑,“怎么了?”

“您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呢”

皇帝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窗外的响动立刻惊扰到了里面上课的教习和学子,有人扒头来看,那个讲课的教习更推门出来,用英国口音相当重的英语问道,“对不起,是有什么事吗?”

“打扰到您的课程,倒是我的不是了。”皇帝歉然的一笑。

不等这个洋教习说话,并排的另外教室屋门一响,又一个教习走了出来,以纯正的英文和皇帝对面的洋教习说话,“桑德斯,有什么问题吗?”皇帝只觉得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耳熟,回身看去,正是容闳他穿了一身西装,脚上踩着皮鞋,剃得牛山濯濯的额头,一条大辫子落在身后,看上去不伦不类,很是奇怪。

容闳也大大的愣住了,张口结舌了半天,脸忽然红了起来,抢上半步,动作无比僵硬——皇帝明白,他是习惯性的想打马蹄袖——的跪倒下来,“臣,同文馆教习,蒙赏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四品参事衔,容闳,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哼了一声,示意他起身,转头说道,“这位是?”

容闳赶忙为其做引荐,“这位是英国教习,桑德斯·汉森先生,中文名字叫韩德善。”随即又给韩德善耳语了几句,后者也是一惊,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尊敬的中国大皇帝陛下,您……好。见到您是鄙人无尚的荣幸。”

皇帝不用容闳翻译,韩德善的话他听得懂,笑着点点头,“欢迎您到我国,并且对于您能够愿意把胸中所学的西洋知识,传授给我天朝士子,我也很觉得心感呢”

这片刻折冲之间,两个班中的孩子们渐次出来,在各自教习的身后围成半圆,得知大清国的天子驾临,年轻人的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芒,看皇帝的目光扫过,各自跪了下去,参差不齐的呼喝,“学生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睛一一看过去,赫然发现,宝廷和舒清阿居然也在人丛之中,这两个人身材高大,跪在那里,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尔等能够不以地域为分,不以西学为别,认真学习西洋技艺之法、之说,朕不胜欢喜啊。”

“学生不敢。”宝廷第一个碰头答说,“学生以为,朝廷官职司衙之设,乃为各依其律,各司其职,为官者无论身居何职。尽心竭力,皆应报效朝廷,方算得上是忠心臣子;学生等奋发读书,增长胸中所学,也正是为日后报效之用,学生等不敢当皇上褒奖之言。”

容闳在一边说道,“皇上,臣请皇上转至值房,容臣等……”

“不必,朕今天到同文馆来,并非为了见你们,而是为了向各国教习,有请教益而来的。”他说,“容闳,你去将同文馆中各位外洋教习逐一传来,朕……”他左右打量一眼,用手一指刚才韩德善上课的教室,“朕在这里见他们。”

容闳不知皇帝这样做是何意,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

皇帝由众多学生和韩德善簇拥着进到教室,和后世所见的课堂没有很大的差别,学生们都是单独的座位,书桌却要大得多,上面摆放着文房用具,还有西式的钢笔、墨盒、墨水瓶等物,他随手拿起一份,翻看看看,上面的是用钢笔记述的韩德善方才所讲述的内容,下面的是毛笔字,所记的是教习传授的所谓《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笔记。字迹都相当工整,看起来,这些人在提锺悬肘以外,也已经熟练了钢笔的用法。

端详良久,回身一笑,“朕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教习多用英文授课,也不必另外聘用翻译——如此看来,你们倒是都能够听得懂了?”

“回皇上话,生员等与教习先生彼此帮衬,学习西文之间,教习也多有掌握汉话者,故而,方能收课上并无言语窒碍之效。”

皇帝点点头,不再多说,又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韩德善,“汉森先生,我有一个问题请教,若阁下以为,鸦片战争并非是为鸦片而起。那又是为何?”

韩德善是英国利物浦人,也是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之下,给中国俘虏的军中文员之一,战事结束之后,回到国内,但呆不到三个月,又返回中国,受总署衙门所聘请,担任同文馆教习,所教授的是外交方法,“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以为,鸦片战争起因,是在于贵国皇帝陛下为两国往来自由贸易,多有纷繁,下旨关闭东南沿海与英国、法国及其他国家的正常贸易而引致。”

“嗯,站在英国人的立场,朕或者不能说你所讲的错误,”皇帝用很流利的英文说道,“但,站在一个有良知的绅士的角度,这番话,就实在是昧心之言了。既然你教授的是外交方法,想必与贵、我两国之间的纷争,也多有了解。道光十五年之前,所称国际贸易者,皆为对英贸易也——英商占中国对外贸易额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航运则九十以上也。中国对外贸易从逆差至顺差,则首受其殃者何人不言可喻也。其后,鸦片既绝,而丝茶出口如常。时不旋踵,我两江、粤省外贸,顿成出超。而洋人务利,眼见黄金白银漫天飞走,又如何能够不张皇失措?此所以朕说,英国绝不能容忍中国成个禁烟国家。进而为此不惜寇边,终有安山湖一战败北——朕说得可有错?”

韩德善没有想到这个中国的皇帝的词锋如此锐利,呆了半晌,强自笑道,“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的意见只是说,两国纷争,尽可以在谈判桌上得以解决,而并非一定要诉诸武力。”

“这些话,朕倒是同意的。不过,也要分清楚彼此对象。便如同英、法、美、西、挪、瑞、丹之国,彼此虽路途遥远,远涉重洋方始到达,但总还是文明之邦,是很能够说得进去道理的,其余的嘛,就只好概而不论了。”

能够为朝廷选中,在同文馆中教授学子的,都不是等闲之人,更何况今天居然有幸得见中国的皇帝陛下,韩德善更是聚精会神,认真听着。这会儿心中一动: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再就此事多做纠缠,面向宝廷、舒清阿等生员众人说道,“外交之事,最干国体。”他的语速逐渐放慢,字斟句酌的说道,“以近代中国遭遇变局而言,鸦片战争虽非酷烈,而实为最滥觞之起点。急遽变化,接踵而来,华洋交涉迅居主流。朝野因应亦集人才心力于此,而全面商贸之冲力,乃挟外交特权而契入,表面居于末流,然一切纠合于外交折冲之中,天朝防不胜防,实亦构成中外交涉史之重大动力。先皇二十三年开放五口通商世局,以为从此中外和平可以持久。其实必然发生之第二次鸦片战争,已在口岸开放不久后开始酝酿。最关键之点,即由于一种鸦片商品仍受禁制,形成非法走私,英国主国政者于咸丰三年训令包令向中国展开修约交涉,其修约要求虽有七点,而根本宗旨,乃在于鸦片商品之合法化。”

“等到天朝驳回所请,则战争之势,已不可免矣除此之外,若论及两国交往,彼此通商,皆可以经由外交途径,以彼此谈判的方式以为解决。而这,就要今天在这里的衮衮诸公,日后为国奔忙了。”

“皇上以华洋纷争,国之大政相托付,学生等敢不殚精竭虑、废寝食以攻读,上报圣主?”

说话间,容闳带领其他的几名西洋教习也到了教室中,给其介绍一番,各自是:法人庆丕、波那根;法国教习德·肖、日意格、教士查梅;美国教习博伊特、马克林;西班牙教习伊利诺斯、赛维尔;还有一个丹麦人,名叫伍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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