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28节

赫德笑着点头,他人非常聪明,在中国精研文字语言、甚或典籍文章多年,说出话来大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多承纯朴兄谬赞,我之来到中华,本是机缘巧合,旅居此地,数载而下,研习贵国文化,更使人有如鱼得水之感,于此一节而言,倒是我该向贵国表示感谢之意呢。”

“对,对,正是如鱼得水。”荣禄在一边笑着接口道,“听说先生近来另有鱼水之欢?”

赫德扬声大笑他今年25岁,旅居中国多年,婚姻之事,一拖再拖,有时候想在中国寻觅一房妻室,也好打发这晓风残月,秦淮清浅的日子,但只要人家一听说是给金发碧眼的老外相亲,立刻摇头摆手一起来,半句话也听不进去,转头就跑

后来有一次,正是在测候所大建其功之后,朝廷封赏有加,胡雪岩凑趣,自费做东请王有龄和江海关的同僚一起出外闲游,到了浙江,游富春江,访严子陵钓台的古迹,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结实了一个名叫阿玉的船娘,赫德色授魂与,托请同来的胡雪岩再三求恳,花了大把的银子,终于将阿玉纳入私宠,做了他的情妇——荣禄是故意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笑过一阵,容闳将话题撤回到正经事上,“鹭宾兄,泰国先生,此次皇上征召二位进京,是有两件事托请二位的。”

“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容得我二人可以为大皇帝陛下效劳的?”

咸丰十年,皇帝西幸山西回銮之后,海军建设之事,开始逐渐为之提上日程,并将郭嵩焘所奏的“……为请置战舰,练水师以资堵截,恭折仰祈圣鉴事”的奏折誊录明发,着由天下督抚共议——这在咸丰朝以来,尚属首次。郭嵩焘大名哄传天下自不必提之外,也使各方认识到了皇帝于海军建设的重视程度。

第一个上章的地方大员就是曾国藩,他连续上了两份奏折,分别是《复陈购买外洋船炮折》和《拟奏海防亟宜切筹武备,必求实际疏》。

奏折分别如下:“……谨为遵旨筹议,恭折复陈,仰祈圣鉴事。窃臣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奉上谕,前因江苏藩司郭嵩焘等奏,英人炮船现肯售卖,并肯派匠役教习制造等款,窃臣以为,大江上下游设有水师,中间并无以断敌接济之船,且日后恐有贼由苏常进剿,则北路必受其冲击,据郭嵩焘称,若用小火轮船十余号,益以精利枪炮,不过数十万两,至驾驶之法,广东、上海等处可以雇内地人随时学习,亦可雇用外国人,令其司舵司驳。”

曾国藩在奏折中提出,“……购买外洋炮船,则今为使圣朝边圉永固,国民安定之第一要务,……构成之后,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习,继而试造,不过一二年,火轮船必为中外官民通行之物,可以剿匪逆,可以勤远略。”

在另外一份《拟奏海防亟宜切筹武备,必求实际疏》中,曾国藩就海军创设之初的种种庞杂而具体事务,大发阐述。文字如下:“……臣等悉心共同商酌,谨拟列紧要应办事件数条,总期实备精求,务臻有济。应请饬下在廷王大臣及列位大臣详细谋划,毋狃故辙,毋尚空谈,如臣所奏若有可行,即应查照此务切实办理;若果不可行,即另筹必济之方,以代此条之用。此外,如王大臣等别有良策,亦即实抒所见,共资干济,以纾目前当务之亟,以裕国家久远之图,则臣等幸甚,天下幸甚。”

他所列举者四条,其一曰练兵,“……各海口固须设防,然非有海洋屹然重兵可迎堵,可截剿,可尾击,则防务难于得力。应就外海水师及各营洋枪队中,挑选精壮曾经战阵之兵勇,另立海军,以一万二千五百人为率,简派治兵大员帅之,就中分五军,每军二千五百人,各以得力提镇大员分统之,每军虚铁甲船而只,为冲击卫蔽之资,其余酌量人数,配具兵船若干,先立一军,随立随练,其余依次增办,日加训练,务期律严志和,胆壮技精,详悉沙线,神明驾驭,狎习风涛,娴熟演放枪炮,以成劲旅。各兵勇有原额口粮者仍之;有应加给者加之;有应另募者酌募若干,用原有额粮者若干人。创设之初,如需雇募外国善于驾驶演放之人为教习,亦酌量雇募,由任事者悉心经理,其无事之日,分驻何口;遇有征剿,若何调度,由统帅大员酌量布置。”

第二款是备船,“各军应用铁甲船十只,兵船若干,除现有轮船外,于创设之初,只得为应急之计,各船应购买者,急宜购之外国,外国于在官兵船,不能听人购买,应向制造各船商人船厂定制应用。”

第三是简器,曾国藩在折子中说,“……自铁甲船即兴,各国复求勘攻铁船之炮,闻英国现已有之,应购买慈祥炮位,并能载用此项炮位之船,及演习施放此项炮位之技,其余各船应配炮位,亦一律购备,一律演习。至各军所用洋枪,务须一式,平时一律演习,始能娴熟;临时亦一律施放,不至歧误。各国所制枪式,日久日新,从前之来福枪不及后门枪,后门枪以林明灯及麦提尼为精。现在英国所造之亨利麦提尼枪,又驾而上之。若用器先逊于人,则临阵更难制胜。必须用最精之枪,一律之枪式,方能有济。即以前购之枪,亦系精品,尚勘利用,未能概弃,以致空靡饷需。或不能全军一式,姑求各军中,其本军所用务期一式;即各军本军中未易一式,必期各船中本船所用务归一式,庶仓促中不至有歧异误用之处矣。”

下一节是设厂,“造船修船,非随处设厂,难资利用。各样兵船,铁甲船及精式利用之洋枪,为目前计,只得购之洋人,为久远计,必须自我制造,以期精益求精,用不胜用。应在闽省、天津、上海等地各件机器局,并沿海地方,力求精进扩充之方,以为持久取胜之计。”

除曾国藩外,其他另有陆建瀛、李鸿章、沈葆桢等人就兴办海军之事也纷纷上章,各自表明于海军建设的支持态度。因为有此,皇帝急招曾国藩进京,君臣两个准备面谈一番。听内奏事处奏报说曾国藩到了,皇帝立刻召见。

第20节军校

第20节军校

进到养心殿中,曾国藩入殿拜倒,随即趋行几步,在御座前的拜垫上跪下身子,等候皇上的问讯。“你先起来说话。”

“是。”曾国藩答应一声,戴上大帽子,稳稳当当的站好。

“年逼岁近,两江上的事情很多吧?”皇帝像唠家常一般的和曾国藩说着话,“路上辛苦吗?”

“臣不辛苦。自臣履新以来,公事上除初初之日,因为吏员缺失而稍有繁杂不便处之外;后新任官员逐一到任,公事上得以缓解之外,该等僚属更深知皇上圣心振作,荡涤官场种种疲滑之风,故而行事间不敢多有因循苟且处。臣在两江一年有余,大感公务往来,如臂使指,灵动处,犹胜于在京中之时。”曾国藩说,“这都是皇上一力推行善政,整肃官场之后所有的结果,臣和僚属谈话时提起,钦敬之情溢于言表。”

“好不容易使吏治略有转清,你日后回到任上,仍自要一体大公,着力推行,决不可因人因事而使今天这般的成果付诸东流。明白吗?”

“是。皇上当年教诲,今日圣训之言,臣永志不忘。”

皇帝心里想,响鼓不必重锤,于曾国藩,用不到自己时时提点。要言不烦的交代了几句,转而说道,“你这份《必求实际疏》上所列数款,朕看过之后,想了很久。真正是为国谋的诤言啊你在两江任上,公务繁重,居然能够先人一步举察入微,可见你是确实把此事当做国之大事来考量的。不瞒你说,这样的奏折,就是朕自己来写,怕也不及你这般详尽呢”说完轻笑几声,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很是不错。

曾国藩陪着笑了几声,随即说道,“臣之奏折文字,不过抛砖引玉之文,实难当君父天语褒奖之词。只是,”

“只是什么?”

“皇上,海军之设,非比寻常,我天朝两江、湖广之地,固然有丘壑之才,隐匿乡邻,但以臣愚见,海战方略,并非治国大道,若说皓首穷经……”

“你的意思朕知道,再好、再先进的战船,总要靠水手、将佐指挥操纵,若是所得非人,甚至根本没有人能够驾驭战船,扬波七海之上的话,购置或者建造的战船,也便成了水上的一团垃圾——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圣明无过皇上,臣正是这个意思。”曾国藩说,“故而臣以为,海军建设,不妨先以术有专攻的人才为第一考量要务。等到有了人,难道还怕没有船吗?”

曾国藩的话不能说不对,只有船,没有人,难道要它自己跑吗?但皇帝于此早有打算,闻言笑着摇摇头,“你先坐下,六福,搬杌子来。”

搬来杌子,曾国藩谢恩坐下,听皇帝继续说道,“人才之事,朕以为,当分为两步走。第一,就是要派遣生员出国去,到英法等国,学习舰船操用及海战之学。”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以为如何?”

“派人到西洋之国学习操船之术,于今后固然是壮兴海军之法,但臣恐有人说,水面行船,我天朝早有前例,不提前朝,只说皇上登基以来,改漕运为海运之后,大多漕丁,都有海上行舟之技……,若是以此立言?”

“粮船和军舰如何能够相提并论?”皇帝不以为然的摇手,“不过,你所说的话,也并非无理狂吠,漕丁有海面行船之技,日后也可以大肆收编,填充进军舰之上,以水手听用——其中若真有勇略兼备的,也不妨多多提拔嘛?”

曾国藩总觉得皇帝的话有点空中楼阁的意思,事情真的有这么好办吗?有心再说,看他的语气中已经带出不耐烦的声调,不敢多做陈言,假意思忖了片刻,“是,皇上圣虑周详,是臣失察了。”

“我们再说第二点,除却派遣生员到西洋之国,负笈求学之外,朕想,是不是可以在我天朝,成立自己的术业专攻的学院?招收那些识过字的年轻人,加入其间——朕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圣武海军学院。你以为怎么样?”

于皇帝的这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曾国藩真是无可奈何,他知道,皇帝一心求治,恨不得一天之内就让国家兴旺,百姓安康,军备齐整,临敌无惧,但世界上的事情哪有一蹴而就的?看看年轻的天子兴奋得微红的面庞,老人苦笑了几声,“皇上圣意如天,所言自然是好的,只是,海军学院……臣一无所知,难以建言。”

皇帝没有注意到曾国藩话中的讥讽之意,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你不知道没关系,朕知道就行了。除却该有的诸如炮舰临敌策略,海上航行必备的种种课业之外,还要成立海洋气候、海洋天文等不同专业。上一年的时候,那个叫赫德的英国人,在上海设立的测候所,就是很不错的一个尝试。日后也可以命其到学院中去,将胸中所学,尽数传授;还可以由他牵头,在英国国内雇请有过海战经验的退役军官,共同教习……你怎么了?”

“皇上,皇上这番力求天下大治的圣心,臣感佩无地。只是,邀请洋人来为我天朝生员授课,臣恐百姓未必肯于依从啊?”曾国藩跪倒在暖阁中软绵绵的地毯上,以头触地的大声说道,“当年同文馆之设,前车可鉴呢”

“你这是什么话?”皇帝很不乐意,想不到自己说了半天,曾国藩居然根本没有听进去?“同文馆创立至今,已近十年。馆中不论教习、还是八旗汉人生员,如容闳、荣禄等,如今都已是朝廷部员,而京中、外省的那些清流,早已经知晓自己的目光短浅,如今可还有什么推拒之声吗?”

“这?”

“这一年来,你身在外省,不知京中详情,上一年八月间,同文馆新近招收生员,报名人数,足有一千三五百人之多其中更不乏清流子弟,翁同龢的侄儿,叫翁曾源的,你知道吗?也是其中之一。”皇帝瞪着曾国藩,大声说道,“凡此种种,都可见如今之势,不分满汉,皆以为同文馆所教授之学,并非传闻所说,误人子弟,教人忘却先人,悖逆祖宗故而才有今天这样抛弃成见,纷至沓来之景,你知道吗?”

曾国藩人虽然不在京中,消息可并未断绝。皇帝的话并不是虚妄,只是有很多内情不明。咸丰九年,同文馆招收生员,确实有很多清流子弟来报名入馆,但大多数是抱着另寻一门登进之徒的想法而来的。八年的时候,京中为桂良贪墨,掀起滔天大案,其中内务府大臣,管园大臣明善也为之牵连在内,不过明善有个好儿子,名叫贵宝,是同文馆第二期的生员,在总署衙门,也算很得用的章京之一,就是为了贵宝,皇帝将明善往来贪墨的银子悉数抄没,而对他,却并未临以什么重课。经此一事之后,京中大有那脑瓜活泛,眼光灵透的,认识到了皇帝于同文馆并总署衙门的重视——这才有了报名时,生员盈门的景致。

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没奈何,曾国藩只好免冠碰头,口称有罪,“……总是臣纡筹乏策,请皇上降罪。”

“算了,你不懂这其中关窍,也难以单单以你身处局外之言而责怪你。起来说话。”让曾国藩起身,重新坐好,皇帝又说,“我大清海岸绵长,足有两万公里,你想想,这样广袤的海洋,若是只行以岸上防守,而不行以海洋战略,建造一支强大的海军的话,你认为,国家要如何防守,防守何地,才能保证西洋之国进攻的时候,我们能够拒敌于国门之外?”

他的话说得又急又快,难免有词不达意处,但曾国藩还是听明白了,关于海军战略,他并无不同意见,只是不愿意操之过急,以致后来出现问题,若再行补救的话……。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了立言之基,“皇上所见,高瞻远瞩,海军之设,固然是守卫我天朝永不为外敌所侵的海上长城,但臣以为,事缓则圆。宜乎缓缓图之。”

“……当年皇上为推行吏治、民生善策,与军机、内阁多方会商,臣尚能忆及皇上圣训,新政推行,总要在庙堂之上,层层研商,力求绝无可为人偷漏处,方始推行而下。只是怕日后操用起来,再有出现人为差错,甚或为人所利用,使便民之方成了疲民之道,更有伤皇上爱民之圣德于万一。”他说,“故而臣以为,海军之设,亦当于庙堂诸公间,左右参详之后,方好推行而下。”

曾国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话,让皇帝楞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呃……”这番话他诚然说过,但海军之事,与民生何干?交予那些内阁大佬,让他们在宾稠广坐之间议论军政,先不必提他们懂不懂,即便懂得,等到拿出成议,迁延日久,把自己本来一颗火热的心都要放凉了

他懒得再和曾国藩多费唇舌,若是真等到了势不可解的状态,还有最后一步棋可以走,“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下去吧。”

“是。”曾国藩自知多说无益,不再迟疑,碰头而出。

皇帝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正碰上惊羽怯生生的眼神,两个人相视一笑,“皇上,您……生气了?”

“没有。只是有点失望,你看见了吗?连曾国藩,现在也不听话了。”

惊羽在宫中呆了多年,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样事关朝廷用人,政务所出的,便是皇后也轻易不敢置辞,遑论自己一介奴才?嫣然笑着走过来,为皇帝揉捏着肩膀,放松精神。“六福,传膳。”

第21节寒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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