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15节

“皇上……”皇后还不等说什么,颖慧公主已经委屈的大哭起来,“不公平,皇阿玛不公平,……”

“小妹,阿玛在哄你玩儿的,快别哭了。”载滢赶忙劝慰妹妹,“等一会儿惹得阿玛生了气,就真的不带你出去玩儿了。”

皇后看得明白,丈夫本意是和女儿说笑,不料竟惹得孩子大哭一场,心中很有点失悔,又不好多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似的说道,“皇上,今儿个到绿营去巡阅兵士,可还好吗?”

“还算好啦。不过,肃顺这个狗才,朕看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朕的宠信,居然把手插到军制上……”

兰妃难得的插言国事,顺着皇上的意思说道,“皇上,不是奴才胆大,敢干预朝政之事,上一年,您把他贬到山西,奴才听说,正经事他是一点儿也不做,居然弄了个什么民间女子,还是寡妇的,也想上邀帝宠?您说,这还成话吗?”

佳贵妃立刻接口说话了,“兰妹子这话不对,奴才孝敬主子,也是变着法子的哄着主子高兴,更不用提皇上圣明,这不是没有……”

“行了”皇帝忽然发怒,众女急忙跪倒,“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后宫干政朝廷赏罚,上有朕躬,下有群臣,焉容得你们胡乱进言?朕看,你们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管束后宫,安抚众家姐妹,是皇后的职衔,看皇帝真的生气了,皇后也随众跪倒下来,“皇上息怒,这都是臣妾行事无措,忘记了祖宗的训诫和皇上的圣谕,请皇上恕罪。”

好端端的一场天家团聚,为兰妃的一句话弄得举坐恻然,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朕还要看折子呢”

听完六福的话,肃顺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为张运兰邀宠的一言,竟然会成为自己失宠的开始?

身为人臣者,所倚仗者,正在帝心所向——这也是肃顺宦海多年,奉之为圭臬的,而皇上于自己的宠信有加,更是他引以为傲的,孰料今日居然会……?

肃顺顾不得自怨自怜,脑筋转动得飞快,这一刻还是想想,怎么样挽回日渐衰亡的圣眷才是正办可惜的是,护驾西幸,绝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状况出现,李慈铭、陈孚恩、龙汝霖、高心燮等几个人都留在京中,连一个能够为自己筹谋一番的人都没有?自己该怎么办呢?

肃顺宦海沉浮多年,不过为一时的惊恐扰乱了心神,等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琢磨出了办法:皇上不是嫌自己伸手太多,揽权过甚了吗?那自己主动请旨,免去一两份差事不就行了?

天子居处,即是行在,军国大事自然有驿丞快马送到御前,由皇帝和军机处、御前大臣会商后,做出决断。

一早起来和军机处的见面,是雍正年间成立该衙门之后的传统,而且身在晋省,比起在北京来,更多出了几分闲豫的气氛,皇帝摆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昨天啊,颖慧这个小小妞,为内市的事情,和朕哭鼻子来着。”他把自己和女儿开玩笑,孰料孩子当了真的事情说了一遍,君臣几个轻笑连连,“内市承建完工,朕虽然还不曾亲眼见过,但其中繁华景致,也大可想见——这是山西上下的功劳,肃顺也出力匪浅啊。”

“奴才不敢”肃顺用力碰头,“奴才自咸丰元年起,蒙皇上迭加擢升,十年间,位居朝臣之冠。奴才静夜长思,殊无一策以献朝廷,扪心自问,岂无愧疚?此番更为内市肇建,受皇上天语褒奖,更让奴才无地自容。”

“你也犯不着如此自抑,功劳是功劳,过错是过错,朕还能分不清楚吗?”

文祥几个人各自一愣,肃顺辞功也还罢了,皇上居然说‘过错是过错’?不知道这‘过’之一字,从何而起?

只听肃顺又说,“皇上以公心待天下,臣等又岂敢有丝毫为一己干求之行?更且说,奴才如今蒙赏的差事太多,奴才怕有所不能顾及处,故而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免去奴才额外的差份,奴才也得一心做好分内之事。”

文祥等人越听越奇怪了,这样的说话完全不像肃顺的为人嘛?他在京中,伸手唯恐不长,虽然因为知道皇上的喜好,贪墨之事不敢恣意,但说到揽权,从不落于人后,今天这是怎么了?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你的心思,朕知道,只要你能够常保一颗侍主忠谨的公心,就不必担心什么。”他说,“至于你说,怕差事上有不能顾及处,也不妨看做你身为军机处中年级最轻的大员的责任。日后若是真有未能料理清楚处,再向朕回奏吧。”

听皇帝言语如同往日一般的温和,肃顺心中安稳了很多,“皇上如此期许,奴才敢不效尽绵薄?日后更当尽心竭力,辅弼皇上。”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又说道,“朕昨天答应了几个孩子,今天带他们出园子去转一转,等一下下去,你们安排一下,朕也想到内市去看看。总不好让张集馨等人的心血都白白浪费了。”

“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就办。”

“还有,别和朕弄那些静街的勾当,装模作样摆出来的,恶心不恶心?”

众人一愣,随扈到太原来的赛尚阿碰头陈奏,“皇上有与民同乐的至意,奴才本当领旨而行,只是,内市之上若是有万千百姓,人声嘈杂,扰了主子、几位少主子的雅兴事小,若是其中有一二怙恶不悛的刁民,奴才……”

“这是我大清的天下,哪里有那么多刁民?此事毋庸议。”看皇帝主意已定,众人不敢多说,各自碰头而出。

到了外面,原本曹家在晋景园门口用来做下人住房的地方,给临时改成了军机衙门的签押房,众人进门,就埋怨肃顺,“皇上年纪轻,兴致一上来就难以收敛,你怎么就不劝一劝呢?这要到了内市,出了什么岔子,如何得了?”

“能出什么岔子?”君前的一番奏答,让肃顺把心重新放得平稳,言笑无忌的摇头说道,“诸位关爱主子,难道我肃顺就会任由皇上立于危墙之下吗?”他掉了句文说道,“不瞒诸位,内市之上,不论店家还是往来百姓,也早就都是和张椒云商量过的,都是省内名列士绅名录的一些人,并府中家人——这样的一些人,又有哪一个敢于行大不敬的举动?不要说他们没有这份心,就是有,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侍卫,他们能靠的到近前去吗?”

他这样一说,文祥、阎敬铭、赛尚阿几个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几位阿哥、格格随同皇帝到山西来,身边自然也带着各自听用的奴才,伺候着小主子们换上崭新的衣褂,出了园子,在门口站班等候。过了一会儿,六福、惊羽等在前,皇上跟在后面,缓步走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男装打扮,但很显然的,都是女子。

肃顺众人楞了一下,赶忙跪了下去,“叩见主子,叩见主子娘娘及各位女主子。”

“都起来吧。”皇帝着了一袭便装,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又不留胡子,愈显得年轻了。

摆手让众人起身,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吗?皇后听说要带孩子们出去,也来了精神,朕想,孩子们都可以随朕出去玩儿,皇后又有何不可?左右内市距此不远,便带她们一起来了。”

“是。主子娘娘与民同欢,今天身在内市的百姓,可真真是有福气了”

文祥深以为不妥。皇上和各位小主子,还不大碍事,身边有众多侍卫护持,一旦有警,即刻就可以将其围拢在当众,以策安全;而皇后和宫中各位女主子则不同了,身份贵重,碰也碰不得,挨也挨不得,想想都觉得头疼。

而且,虽然内市中的商家和游观的百姓都算得上良善,但皇后等人表面上看起来是男子打扮,实际上,认真端详,就知道是女子之身——本朝男子生来剃头,前额光光,连鬓角也没有,这些人虽然都戴着帽子,可耳畔显露出来的黑发,却将身份全数暴露了。

即便肃顺料理得清楚,安全无虞,谁又知道百姓中有没有天生好奇的?不以为这些人是后宫之主,只当是皇上身边的女官?摩肩擦踵之间……,文祥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在一边一个劲的给肃顺使眼色,奈何肃顺根本没有向他看来,只听皇帝招招手,“那就走吧。”

文祥暗自叹息一声,从后面跟了上去。

内市建在离晋景园不远处的汾水西岸,这里原本是一片空地,远近散落着的,都是省内、外富豪之家,各自斥资修建而成庄园别业,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些许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

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汾水清澈,绕城而过,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巡抚、藩臬二司衙门楼亭外的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已经是八月时节,菊、桂开得正在炽烈、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看看,皇后钮钴禄氏几个人也略脱了形态,一面走,一面和身边的妞妞聊天。他认真的看看这几个换上汉家女子服饰的后妃,若论及娇艳,还是以尤佳氏为第一呢忽然,他脑筋一动,不知道肃顺上一次和自己说的,那个诨名叫曹寡妇的女子,又有怎样的风情呢?

“主子,前面就是内市了。”

皇帝顾不得多想,举目看过去,好热闹内市路基是由沙石子铺垫而成,上面有厚重的黄土,又给人夯实压平,看上去宽敞而整洁,道路两边密密麻麻排列开来的各家店铺,门板已经取下,幌子挑起,在风中微微飘荡着,门里负责招揽客人的老板、伙计,都用着期待的眼神,向外打量着,却不是对站在自己店铺门口的客人,而是踮起脚尖,把目光投向门外的大街上。

皇帝觉得有点奇怪,街面上行人不少,但全数是背对着自己,手中拿着各色物什,却一片寂静,连和店家打价还价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不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皇后钮钴禄氏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肃顺,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这么多人在,居然一点声响也没有?”

“主子,山西小地方,本地人不大能够见到外省人,大约是为主子和主子娘娘风采所夺,说不出话来了。”

“呸”皇帝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当我不知道?还不是你和张集馨几个人从中捣蛋?”

皇帝的话没有说错,内市粲然齐备之中,肃顺和张集馨多有书信往来,内中交代他:皇上最是好热闹,但一则山西不像北京,可以找来那些官员、太监、宫婢装作买卖双方,彼此交易,哄皇上一乐,也只有就地取材,另谋办法了。

后来给张集馨想到,遍请省内士绅,并允许各家各户,携家眷而来——自然的,都是要那等身家清白,从无作奸犯科前例的——不提皇上,只是来自京中的大臣,能够见上一面,怕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吧?有以上的原因,还怕内市之上的百信,不如过江之鲫?

几个人在前面信步闲游的走着,身后左右的御前侍卫、善扑、锐建两营侍卫分列在一边,随时保护。

再往前走,是一片青堂瓦舍,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诸般叫卖声扈从的张集馨看皇帝的目光向自己扫过来,忙上前一步,“皇上,下臣想,这内市虽是为皇上西幸而建,但日后皇上回銮之后,这样一大片的地方,不能就此荒废下去,故而臣和同僚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在日后,将此地作为我太原府第一繁华街景,五行八作三十六坊,省内外各家商贾辐辏,百姓云集之地。皇上日后若是政事闲暇,能够再到晋省的话,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做的好”皇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你这等做法,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古大臣风范”

“臣愚者偶有一得,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词。以上种种,还是得肃大人教诲,方始明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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