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4节

穆彰阿难得的大笑起来:“涤生啊,这乃是庙堂之上的说话,和老夫,便不用做这种惺惺之态了吧?”

曾国藩脸一红:“是,老师教训的是。”

笑过一阵,穆彰阿面露回忆之色,缓缓开口,他说:“丁亥年五月,老夫以工尚之资在军机处学习行走。首辅曹文正公期我以重,以国事相辅相托,到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年了。当年曹文正公当年缠绵病榻,我过府探望,他对我说:‘与不可与言之人言,谓之失言;与可与言之人不言,谓之失人。’多年来谨记在心,不敢有片刻或忘。”

曾国藩心中疑惑:穆彰阿很是爱才,也不大贪,只是于朝政并无半分建设,民间有联:‘着着着,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以讽。这样说来的话,竟是未遇‘可与言’之人吗?却又置皇上于何处?

只是身为学生,不能月旦老师之行,当下保持沉默,以为劝挽:“涤生啊,老夫久任衡文,人皆以为门生故吏众多,于朝堂之上已是不败之境,殊不知天子一道诏书,臣下便要俯首贴命。便是有再多的门生,又有何用?所以,老夫奉劝你,若是将来皇上有用你之处,于此等典试,乡试,会试学政之差,必要固辞!”

曾国藩心中大不以为然,从来代天举贤,教化万方,便是他的大志愿之一,怎么老师会说这样的话?居然让自己‘固辞’?便是不提为君父分忧的意思在里面,从他的本心,也是万万不愿应承的。

“你可是不以为然吗?”穆彰阿嘿的一笑:“此乃老夫为人谋之言,若是与你本心不符,也就算了。”

“学生不敢,只是,其中可是有何深意,还请老师示下。”

“示下二字却不敢当,不过是有些老马识途的阅历罢了。”穆彰阿轻捋短髯,慢吞吞的说道:“涤生,以你看来,在这朝堂之上,若是想长得帝心,可有终南之径?”

“嗯,学生以为,当想皇上所想……”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给穆彰阿打断了:“若是照你之说,当是以名臣自诩,我所言的,却是若想称其为重臣之徒。名臣,重臣,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曾国藩端正了坐姿,很是正式的颔首:“请老师赐教!”

“我说两个人你便知道了。名臣者,刘延清是也(这是指刘统勋);重臣者,和致斋也(这是指和珅)。此二人皆为高庙捡拔而起,虽一以令终,一以赐帛,结局大不相同。然在高庙一朝,此二人皆得不败。你可知其故?”

不用曾国藩回答,他自己就顺势说了下去:“刘延清便如你所说,想皇上所想,急万民所急,故而虽是身为汉臣,却极得高宗赏识,重用。神敏刚劲,终身不失其正。计天下利,得万世名!虽然是我辈为臣子之楷模,却不能于人亲近之感。”

“而和致斋,则不同。其人上邀帝心,下拢群臣,除却文字之役,高庙有‘此非汝所知’之语之外,便是修持密宗,也要与他共商,可称亲密到了极处。人言和珅贵后,内则卿贰,外则藩臬,拜门称老师者甚多,其人又有结纳士林一重因缘,乃得大用,殊不知,这全是只知其然之语!”

和珅的事迹曾国藩当然也知道,穆彰阿的这番话也正是他自读书入仕以来心下戚戚的语论,谁知道老师居然将之评为‘只知其然’之语,那不知的‘所以然’又是什么呢?

“和珅其人聪敏异常,深知高庙晚年,深以巡幸为悔,遇事每每以消减影响为重。若真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境地,也只求纸尽火熄,不再蔓延。是故若无事便罢,便是有事,也只以巧言搪塞,令主上毋须忧怀是尚。”

“至于庙堂之中事体,少不得迎合福家兄弟,彼者椒房贵戚,独对之时,只说和珅的好话,宠益以固。此一节涤生你遍阅史书,便不用我来解说了吧?”

“只是福康安于仁庙之时的际遇,……”

穆彰阿没有接他这个话题,继续围绕着刚才名臣,重臣的论点阐发:“老夫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身为臣子,心怀君父自然是分属应当,不过如何处身于朝堂之中,却是大学问哩!”

“……你当睿皇帝(这是在说嘉庆)真的要杀和致斋吗?那不过是为了割裂与前朝的关系而已!”穆彰阿慨然一叹,他说:“便如同老夫,三朝老臣,恩遇尤重,若是一朝之间无故黜落,怕是难以掩尽天下众口籍籍,如今有了绝好的由头,一纸诏谕颁下,天下皆知老夫辜恩在先,自然也就怪不得皇上不念旧情了。嘿,如此说来,皇帝倒是很能隐忍啊!”

品评皇帝作为,虽是身处暗室,也不宜出自臣下之口,曾国藩沉默不答,以为规劝之道。

穆彰阿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话锋一转,又说:“涤生,你刚刚年届不惑,将来还会有大用处,庙堂之上如何存身,你可要想好取舍之道啊!”

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敢瞒老师,此番严遣,已经让学生学足了教训,日后当以用行舍藏之道为立身之基……”

“若是在宣宗朝,涤生的说话倒不失为立身之基,在本朝嘛,便是自存取辱之道了!”穆彰阿嘿嘿一笑,倒是让曾国藩心生愧疚:老师或者不是一个良相,但是对于自己,却从来是提携有功,用‘用行舍藏’之语以为推搪,心中实在难安,只是,现在让他又说些什么才好呢?

第60节 刑部勾决

皇帝拿起笔在礼部具折陈奏的《奉旨办理回鸾事宜》折子的留白处批了一句:“知道了。”随手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后者拿过晾好归总不提。这边,刑部六堂官已经打起门帘,有郑亲王端华引领着走进殿来。

内侍摆好拜垫退在一边,以阿勒精阿为首,周祖培,赵光等拜倒在地:“给皇上请安。”

“伊里。”这是一句满语,起立的意思。

“谢皇上。”几个人爬起身来,阿勒精阿越班而出。他也是刑部尚书,不过更多的时候都是由周祖培奏对,这一次大约是想在皇上面前表功,主动的抢过了这个差事:“皇上,奴才们这一次是为桂省逆案一事而来的。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的几位老爷会商过了。”

“不许这样和皇上说话,什么老爷不老爷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给端华迎头训斥了一句,阿勒精阿吓得缩了下脖子,期期艾艾的抬眼瞄了一下皇帝,赶忙又低下头去:“是!王爷教训的是,是奴才糊涂!”

“朕看你也是个懵懂的,还是让他来奏对吧?”皇帝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周祖培了。

阿勒精阿求荣不成,居然孩子气的撅起了嘴角,皇帝高居在上,这个小动作给他看见了,心中甚是觉得好笑:“郑王?”

端华站在那里,是看不见低头奏答的他的表情的,不知道皇帝叫自己做什么,赶忙一躬身:“奴才在!”

“阿勒精阿还不愿意了呢!唔,你没有看见吗?他还撅嘴呢!”

皇帝难得的一句隽语出口,端华下意识的一乐:“奴才失仪!”

“算了。朕恕过了。”皇帝摇摇头,放下了这段小小的插曲,看向周祖培:“周祖培,你来说吧?”

“是!”周祖培等人跪在后面,也看不见阿勒精阿的表情,当然更加不能探身去端详,当下躬身回奏:“回皇上话,老臣奉旨与三法司同审桂省逆案一节,已有定谳。具结成文,恭请皇上御览。”

“呈上来。”

内侍呈上奏折,皇帝接过来打开仔细端详,一开始的内容是案情和捕获经过,随即便是审讯记录,最后是刑部拟定的刑罚:洪秀全身为邪教首脑,谋大逆之事体清晰明白,该犯也已于桂省及押解赴京,三法司会同审理中供认不讳,按大清律,着凌迟处死、其家人,包括父,母,妻,兄一体同罪,具照此例处置。这便是所谓的诛九族了!

除了这些在世的之外,为了彰显天威赫赫,派专差赴桂省,会同当地臬台衙门,将洪氏一族祖坟掘开,将上溯至三代的尸骨掘出,断洪氏一族世世代代祭享。而其他的韦昌辉,杨秀清,肖朝贵,冯云山,蒙上天等人,也俱照此办理。同样的是灭九族,断祭享。

皇帝沉吟了很久,没有就刑部拟定的刑罚做任何的表示,倒让周祖培等人心下惴惴:“朕记得,有一名会逆匪首,名叫石达开的,在金田县城外已经逃去了?是不是?”

“是!回皇上话,广西那边随同会逆递交来的公文中有此记载,石达开是在金田县城外逸去的。时至今日,尚没有捕获。不过,他的家人却已经一体捕获,押到京中待审了。”

“你们是怎么拟的?”

“回皇上话,臣等拟的是依成例办理。”

“重了!”皇帝快速的说了一句,端起御案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洪秀全等人不用提,身犯不赦之罪,凌迟处死正是该犯人等应得之报。只是,该犯父母苍老,妻孥无辜,若是绑至街口,处以凌迟之刑,朕稍有不忍之意。”

“皇上宅心仁厚,诚乃圣明之君。”

“不用你来拍朕的马屁。”皇帝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慢吞吞的接下去说道:“尚有一节:若是将洪犯人等的家人也绑至法场,只恐场面嘈杂,哭声震天。见此场景,百姓怕也是心存宽悯的居多,认为彼等罪有应得的居少吧?而朕,万万不允许有此等状况出现,洪秀全等犯乃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大反案之首逆,若是不能彰显天威,不能使百姓从中学得弃恶从善四字,这煌煌法理,条条律例,也便毋庸存留于世了。这一节,你要明白!”

“是!臣谨记皇上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

“至于洪犯等人的家人嘛,就改为绞立决吧。于狱中行刑。”说到之类,皇帝清秀的脸蛋扳得紧紧的,似乎很是不解气似的:“命众犯临场观刑!也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律法。”

周祖培心中一哆嗦,想不到这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主子,处罚起人犯来居然这么狠毒!“还有,不要让他们在刑前有自行了结之隙。朕要的是洪秀全等人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被凌迟处死!”

“是!”

“哦,还有一节。石达开的家人暂时不在此列,待将该犯捕获之后,循例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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