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91节

李慈铭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学生一定要再上梦中舫,”

王有龄心中无奈,“爱伯小兄,你可知道,这个甘公子到底是何人?”

“还能是何人?难不成还是当今的咸丰皇帝吗?”他本是信口胡说,不料王、胡二人竟同时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你是如何知晓的?”

李慈铭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惨白,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我……学生不知道……啊”

胡雪岩立刻猜出来,他是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笑着回头对王有龄说,“雪公,既然李小兄已经猜到了,也不必隐瞒了吧?”

王有龄知道胡雪岩说话的用意,既然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也就不算自己有违旨相告之罪,当下对他说道:“李兄,你长在南地,皇上的脾性略无所知,这位主子,年幼的时候最是顽皮。在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上书房的师傅,内外大臣遭受过他的恶作剧。此番南来,不过是重作冯妇罢了。”他说:“倒是小兄你,言语中有冲撞之处,皇上心中虽是不喜,终还可以以不知者不罪为由免祸上身。”

李慈铭还是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走出来,呆呆的问了一句,“他……真是皇上?”

王有龄一皱眉,这样语气无礼,虽是暗室交心,也是不可出口的,故念其心思激荡,不虞为外人所知,也就罢了,当下继续说道,“昨夜我等分开之后,本官请皇上的旨意。皇上言语之中说到了你……”

李慈铭一颗心砰砰乱跳,想以道学家那般‘万事不萦于心’的训诫告诫自己冷静,终究是学识未深,做不到荣辱不念,看他闭口不言,心下大急:“雪公,皇上说我什么?”

王有龄冷冷的望着他,“只看你这般心烦气躁,可见‘器使’的功夫下得不深。以小见大,亦可知你多年不第,不是没有缘由的。”

李慈铭面红耳赤,恭敬的低下头去,“雪公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训了他几句,王有龄对他说,“皇上说:‘少年人行事荒唐,朕当年也算是个中人。不过却也不曾像他这般狂妄上一次在梦中舫中见过的时候,还觉得其子尚称可教,今日一见,令人失望’”

听王有龄转述皇上的圣训,李慈铭跪在地上,愧悔交加,直等他说完了,方始说道,“学生恭领圣训,今后当深下功夫,再不敢有骄妄言行。”

王有龄把皇上让他到肃顺府中做一名清客的话对他讲了,然后说道,“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你的福气。肃大人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大臣,今后到了他的府上,可不要再这般胡言乱语了,知道吗?”

就这样,李慈铭到了肃顺府上,听说是皇上亲自下旨,让他到府中来的,肃顺也吓了一跳,他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多问,招来李慈铭问了一遍,方才知晓。

当下亲自写下聘书,用大红全贴,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慈铭李夫子,在署理户部尚书兼署内务府大臣任内,办理文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李夫子惠存”。

除了李慈铭,另外还有一人,便是高心燮,字碧湄,湖北省人,经由龙汝霖的引荐,也到肃府任清客,同样由肃顺亲笔书写聘书,不过高心燮和李慈铭不能相比,所以每月的修金只有五十两,三节另奉的致敬也只有五两。

二人入府不久,中英交恶,皇帝御驾北返,李慈铭和高心燮也随着到了北京,高心燮不提,李慈铭自问是由皇上亲自下旨,寓居肃府的,万万不敢失了皇上的任人之明,故而大有一番任事之勇,往来公文案牍无不过问,弄得龙汝霖、黄锡几个无不又恨又妒,却也无可奈何。

肃顺也觉得很为难,李慈铭入府之后,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大约知道来路,也听人说过李慈铭秉性骄傲,初进府时还有所收敛,到京之后,故态复萌,府中人除却自己,就没有一个人不讨厌这个新来的李夫子的

不过,李慈铭倒也不是徒做狂妄,确实是胸中有物。两国战端骤起,广东防线一败涂地,几乎是当年镇海、舟山等地的战事重新上演了,连龙汝霖、黄锡也有为乡梓生恐不保而又了慌乱神色,只有李慈铭,全然不放在心上,照旧是每日一副名士派头。借口初到京中,想领略一番北地繁花胜景。成天不在家。

肃顺问起他来,他只是说,“此事圣心之中早有默断,非我等可妄加悬揣的。”便敷衍了过去。

一直等到联军掉头北上,消息传来,京中人心惶惶,物价飞涨,肃顺向几个人问计,李慈铭方才说道:“学生早知英夷所图,不再广州一地。不过是威慑朝廷尔。如今东南可称无恙,英人已成骑虎之势,只有北上胁迫,希冀一战功成,逼迫我天朝签署城下之盟。殊不知,更是求南反北,所谋大左。依学生看来,联军此番北上,能落得个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哩”

他这样语出惊人,更是让龙汝霖等心中不忿,“照爱伯小兄说来,竟似是比拟三国的诸葛武侯一般,运筹帷幄了?”

“学生可不敢这样说。不过是于往来公文,详加疏爬之下,略有一得而已。”

“这也自然,李少兄入府以来,百凡种种,无不过问,自然有我等不可知的隐情于其中了。”自入府以来,很少说题外话的高心燮也忍不住出言讥讽起来。

肃顺顾不得这几个文人之间的暗斗,继续问道:“怎么叫不幸中之大幸呢?”

“其实此事并非无端倪可循。大人请想,联军寇边,若是只在东南一地,天朝悉数败北,朝廷这边又是鞭长莫及,唯有徒呼奈何。一旦北上,便是舍长就短,只是这粮饷一项,就足以要了联军的半条性命。前数日,学生捧读宫门抄,皇上已命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带兵南下山东,用意何在?”

李慈铭所得资料终究有限,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也是多方思量之下的结果,不过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了,高心燮、龙汝霖几个沉默不语:这些事情以他们的才学未必见不及此,只是多日以来,总是为私情所悟,整天琢磨着蝇营狗苟,排挤同侪,忘却本分,心下大感惭愧。

肃顺回头苦笑了一下:“一时失态,诸位见笑了。”

“大人一心为国,忠直见性,小节处偶有疏忽,想来也不当事的。更不必提皇上圣谕有言:此番贬谪,圣意更是为保全计。大人也不必效儿女之态了。”

“翰仙先生所言正是如此。”李慈铭也说,“大人入仕以来,总也难得有休憩时日,这一次正好养精蓄锐,日后皇上念及大人多年劳苦,一道旨意即可起复,届时精神饱满,上侍君父,正当时也。”

“英夷北上,为战俘之事与天朝相商,我原本以为,……”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大人,学生倒以为,皇上命怡王过府宣旨,其中另有深意。”高心燮突然说道,“未必只可拘泥于大人之事论之。”

“哦?何出此言?”

高心燮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大人只要仔细想一想,便可知端倪。”他说,“大人,请恕学生言语唐突——大人入仕多年,蒙皇上赏识器重,各省督抚也多有孝敬,圣心未必不知,正好相反,往常时日,偶有斥责,也不过借机敲打几句,从无重谴。上月大人寿诞,万藕舲以良山地契为贺,皇上也是知道的,当日也不过训教一通,大人将地契归还,又上折子自呈罪责,皇上不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吗?今日为何又重提旧事?”

“碧湄先生这话莫不是要我捐出多年所有,以资国用?”

“断然不会”龙汝霖和黄锡同时喝到,二人相视一笑,龙汝霖说道:“学生曾闻,当年恭亲王为铁路大工兴建在即,其时府库空虚,皇上深以为忧虑。恭王有心捐出一年俸禄,却给皇上驳了回去。其时尚不致出此下下之策,如今府库中存银几近半亿之数,又怎会让大人自捐家资?断然不会的。”

肃顺深深点头,紧接着问:“若不是为此,那又是为何?”

龙汝霖和黄锡也说不出话来了,面面相觑之下,廊下有人回奏:“老爷,户部阎大人过府来了。”

“哦?快请到堂上说话。”

第52节去国旧臣(1)

第52节去国旧臣(1)

阎敬铭与肃顺同为户部堂官,但两个人只在公事上有所交晤,私下里却从无往来,延请到正堂,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各自退下,堂上除了肃顺,就是龙汝霖几个作为陪客,在一边落座。

肃顺是朝中红人,各省督抚、司道多有孝敬,阎敬铭最恨的便是他这般人,故而当日为皇上重谴去朝,事后想想,狐悲之余,竟是精神为之大快以他的为人,是断然不愿意主动登门拜访的,这一次来,是奉旨而至——。

军机处跪安出去,皇帝将他招到了御前,“朕前几天和你说的,于商课章程多加增补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皇上请恕臣无礼,商课章程中本来所有的商贾可从旁监督之事,关碍本来极大,不过商贾为国缴税,有建言之权,臣以为亦无不可,更可免去各省胥吏从中挪用、盘剥、克扣之弊,数载而下,大见成效,这是皇上天亶聪颖,圣心早有所见,方有今日府库充盈,国用日足之景。”

他先大大的灌了一碗迷汤,接下去又说,“然而臣想,若是轻开以民告官之先,诚恐各省官员,畏于百姓攻讦,办事之时畏首畏尾,……”

皇帝坐在御塌上,声音闷闷的,打不起精神来,“你说的都有道理,朕也想过会有这样的弊端,只不过你想想,像肃顺这样的混账奴才,一次过寿,就收了不下十万两银子的贽敬红包,这些钱难倒是从那些有求与他的混账行子自己口袋中拿出来的吗?还不是处处盘剥而来的?”他恨恨的说,“还不都是百姓的脂膏?长此以往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阎敬铭叹了口气,朝堂上下,沆瀣一气,贪墨成风,冰炭二敬、三节两寿、学生拜门,立一个名目,就多了一份要钱的借口——那正色立朝的正人君子,倒成了不合时宜?想来也真是令人觉得憋屈难过,“皇上这样说,实在令臣汗颜无地……”

“你的品行,朕很知道,这朝臣之中,京中一个曾国藩、京外一个彭玉麟,能和你等量齐观,旁的人,才学或者还有,这清廉如水的气度、择善固执的德行,差得远喽”

“皇上一语褒奖,荣于华衮,臣当铭记在心,以德才俱佳之臣自况,不负皇上期望之重。”

皇帝摇摇头,不再多谈这些题外话,“你刚才说的,开百姓告官的先例,弊大于利的话不为非是,不过你想过没有?若是继续这般萧规曹随下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后任之人仍当如是,朕当年说过的,整肃吏治的话,岂不是全然落到了空处?天下人又将视朕为何主?”

“这……”阎敬铭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了几句,碰头答说,“臣并非说不可开这样的先例,只是,百姓告官,总也要有个章程,何等事能告,哪一些不能告,如何采信?接了状子之后,是交本省料理,还是由京中派人探查详情,都要有个章程,下面的人才好办差啊。”

“对、对、对”皇帝半是叹息,半是赞赏的轻声和着,“大约朕终究是年轻几岁,想到什么,就希望能够立刻得以实现,还是得有你阎丹初这样的沉稳之人,在一旁匡扶啊百姓有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唔,你似乎还不算很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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