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53节

明代的曲艺文字流传极广,不过内容大多有yin秽的内容,《东郭记》全本的文字皆是如此,要认真说起来,这一段钻穴隙倒是其中比较洁净的哩。饶是如此,在甘子义听来,也是食指大动,听他唱到一个段落,立刻叫起好来:“好啊”

赵小泉就此打住,笑着行礼:“献丑,献丑。”

方才那个抛上银子来的客人却大为不喜:“你唱的依依呀呀的,俺全然听不懂,唱一段我能听懂的,如何?”

赵小泉一笑:“看起来,客官不是喜欢那等‘杨柳岸晓风明月’的,待我伺候一阙‘逃海’。”

这是赵小泉看此人面容粗豪,仿佛唐人传奇中的虬髯客,触机想起《红拂记》中的曲文,逃海一阕苍凉悲壮,必能够合得此人的脾胃。当下轻咳一声,击板唱了起来:“一鞭残角斗横斜,猛回头壮心犹热,帝星明复隐,王气见还灭,漫自评鸷,打叠起经纶手霸王业。”

“逶迤山径堕黄叶,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赊,地北天南,梦魂难越,无端车马叹驰驱,从征又与家乡别。”

“坐谈间早辨龙蛇,把袖里乾坤做梦里蝴蝶,狠的人海沸山裂,不禁支发,空跌双靴,祇因为自认做丰沛豪杰,因此上小觑了韩彭功烈,我想起那李公子呵,所事撑达,与他争甚么凤食鸾栖,我自向碧梧中别寻支节。”

“摇落长途里,西风分外冽,秦娥梦断秦楼月,乐游原上淸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柳色年年伤别,西望长安,那里是云中宫阙。 ”

一曲唱罢,台下自然又是彩声如雷,响成了一片。

第22节 夜游金陵(2)

出了侯记茶馆,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甘子义信步闲游,再一次到了秦淮河边,岸边的码头人流如织,各家花船上的小厮来回奔走,忙个不停,他对于这些生张熟魏应接不暇的景致没有什么兴趣,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梦中舫和那个叫如烟的丫鬟斗嘴,唇边逸出一丝微笑,向前张望了几眼,瞅准方向,大步行去。

三层楼台的梦中舫仍自停在岸边,灯火通明之下,倒如同艨艟巨舰一般,岸上的看客也如同昨夜一样,看热闹得多,敢于登船闯关的人少。在人后站着端详了几眼,只听铜锣一响,那个如烟换上一身淡紫色的衫子,袅袅婷婷的走出舱来:“各位俊彦之士,我家小姐在这秦淮河边,设下三关,……”

话音刚落,一个无比粗豪、无比难听的天津口音响了起来:“我来试试?”

众人扭脸看过去,甘子义迈着方步,越过跳板登上了船头。如烟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

“是我恁么地了?不行吗?”甘子义满口天津土音,比之前一次来,更加的难听:“昨个儿我来,没有闯过三关,今儿个再来,是践约的。”

“我家小姐几时和你定下盟约?要你来这里践约献宝?”

“你家小姐怎么想的,我不管,我这个人,就是这个习惯,未尽之事压在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连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定要了了它才能罢休。我说,如烟,你该不会是怕我连过三关,最后看你家小姐要玉趾出闺阁,心中嫉妒吧?”

“你……”如烟大羞:“你这人谁会嫉妒我家小姐了?”

甘子义从怀中拿出一锭银馃子,“五两银子,这里有多,找还我。”

“上一次不是说好的,要十两银子的吗?”

“年纪轻轻,真没记性。”甘子义放肆的调笑着:“上一次你说,两个人来闯关,有一个人总要吃点亏,现在是我自己来,还要十两吗?”

如烟没有想到他这样好记性,“像个女人般,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记得住我这船上没有散碎银子,”如烟眼珠一转,“不如请甘公子到旁的地方换来五两整的现银,然后再登船吧?”

“你这个小姑娘啊,坏极,坏极”甘子义故意调笑:“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着我一下船,就即刻解缆起锚的坏主意?”

如烟呆得一呆,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都给这个人识破了。上一次在梦中舫中的相会,让她知道,甘子义绝不是那等有钱没处使的纨绔子弟,正好相反,几番鉴别书籍、玉器的关节下来,很是谈吐不俗,只是姑娘怎么瞧他怎么别扭,也实在无法把他和学识渊博的通人联系到一处,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察言观色的功夫?强自嘴硬道:“你……不要胡说没有我家小姐的话,谁敢擅自开船?”

“有没有你知我知。”甘子义笑着说道:“不过,想赶我下船,是不行的。这样吧,银子算我赏给你的。现在可以让我闯关了吧?”

如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登船,重又到昨日对坐品茗的舱中落座,如烟取出了一个锡罐,从中取出几个桑皮纸包裹的小包,形状如同馄饨,其实里面装的是茶叶。

甘子义知道,这种茶叶名叫荷香。是将一小包一小包上好的茶叶放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孕润过,泡出来的茶,有荷花的香味——实际上香味若有若无,徒具其名而已——不过用这样的茶叶泡茶款客,不但表示隆重,而且还有视这位客人为风雅之士的意味在内。

甘子义拍手嬉笑:“果然不同凡响。江南人家就是想得周到。”

如烟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就知道我饿了,所以特意为我准备下馄饨做宵夜的吗?”

如烟猜到他是在开玩笑,仍自气恼得俊面一红:“如雪?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给甘公子沏一杯菊花茶来,好让公子爷泄泻火”

甘子义扬声大笑:“正好,正好公子爷要熬夜闯关,正要菊花茶泻火”

对这个针扎不透的公子爷,如烟真正是不知道如何料理了,等水开了,仍自给他沏上荷香茶,一片茶烟荡漾中,捧到他面前:“甘公子,请用。”

“只是这清香满溢,就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了。”甘子义收敛起玩笑之态:“多谢姑娘。”

如烟缩回手,叹了口气:“像这样好好的说话多好?为什么总是要开玩笑呢?”

“人生苦短,若是不能及时行乐,岂不辜负这大好年华?”甘子义做了一番不答之答,把茶杯放下,故态复萌的问道:“怎么样?几时开始闯关?”

“前日我家小姐说了,公子智深若海,连过两关,若是得闲再来的话,就将前面两关一概免去,只请公子闯第三关即可。”

“酒关吗?”看如烟频频点头,甘子义可怜巴巴的挠挠头:“不瞒如烟姑娘,我从来不喝酒,对于这天之美禄,更是一无所知。不如改换一下,仍自让我在书画、玉瓷宝器之中选择一关,替代酒关?”

“这可不行。我家小姐说了,所设三关,本是为俊彦雅士一展长才。公子怎好另找代替?”她摇摇头:“不行的。”

“这就强人所难了。我从不喝酒,又如何能够闯得过去?到时候喝得熏熏大醉,唐突了赛香君小姐也就罢了,若是有一个失仪,令到如烟姑娘为我劳累,心中不忍啊。”

如烟真猜不到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只是听他言语之中顾念自己,心中倒觉得甜美异常:“那,不如你等一等,待我问过我家小姐之后再说?”

“也好。”甘子义又叫住了她:“请你转告你家小姐,若是她不能答应的话,甘某人也不愿人前露丑,干脆还是下船去算了。”

“下船便下船,还有人栓住你的双脚吗?”如烟撇撇嘴角,皱一皱好看的鼻尖,款步登楼而去。

等了好久的时候,才见如烟又下到舱中:“我家小姐答应啦。不让你闯酒关,专为你另设一关,请公子不吝指教。”

“是什么?”

“公子智深若海。论及文字之功,自然也是惊才绝艳。我家小姐说,近来读《芳室轩遗集》有感,闲来无事,做了一首小令,请公子步韵和作一首。以为闯关。”

“你说的是什么啊?掉文的话我听不懂呢”

如烟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儿,看他神情间一片促狭,这时候大约明白了,这个甘公子天性顽皮,好好的事情一定要坏坏的说,方才称心如意,只好用白话再说了一遍:“就是请公子作一首小词,只要我家小姐满意了,自然会让公子登楼相见。”

“就是嘛。你又不识得几个字,学那些酸腐书生说话,讨厌不讨厌?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哦?”不待如烟面露怒色,甘子义立刻说道:“也罢为了再见赛香君小姐芳容,也为了如烟姑娘多次奔劳之功,便写一首诗吧。不知道你家小姐的原作何在?”

赛香君的词是这样写的:“ 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理吾乡去。海东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甘子义笑了一下,走到一边,有那个面团团的如画准备下文房用具,他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打着腹稿,数息之间,已经有了把握,提起笔来,用一手相当漂亮的瘦金体在洒金雪笺上写下了一首小词:“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写过之后,揽卷端详一番,随手递给如烟:“给你。”

如烟难得的没有和他拌嘴,看看小词,再看看他,似乎不大能够相信,这样的文辞新隽,是出自他的手笔,莫不是他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喂,你看什么?该不会是以为这是我抄袭而来的吧?今天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那个什么李公子在哩”

如烟脸一红,真心实意的敛衽万福:“公子大才,着实令小女子佩服无地。往日多有得罪,还请公子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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