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22节

肃顺听到这里,伸手一拦,“丹初,我倒要请教,京中与各省可能通行一法吗?若是不能的话,又当如何?”

“这也不妨事的。”阎敬銘胸有成竹,回头说道,“我想,便是不能一体通行,总是有以借鉴的。若能如此的话,再加上各省大吏实力奉行,严密稽查,委员士绅庶能洁己奉公,在商民而言,则可无扰累之忧也。”

他的一番话说完,值房中安静了片刻,奕一拍双腿,站了起来;“阎大人所言极是。就以此成文,具折上陈吧。”

皇帝看过折子,把军机处连同户部两位堂官一起叫到湛福堂,“这份折子,朕看过了。阎敬銘,这一定是你的主张吧?”

“臣不敢。这是臣与户部同僚,共军机处几位大人,一起研祥出来的。浅陋之见,不值一哂。其中更多有……”

皇帝制止了他的说话,“好便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清明在躬,朕看得很清楚的。这一次户部和军机处能够这么快的拿出条陈来,将来推行得法,朝廷国用充足,当以你等今日所谏,列为第一大功”

“奴才等不敢,”肃顺第一个碰头答说:“这都是皇上指授方略,又将其中舛误之处一一点明,臣等方能得奏肤功,若说有功,皇上才是第一大功臣呢”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说有功不能归于上的话,转而谈论起了其他,“那,阎敬铭所说的,选择京中百业以为探访巡查,你们想从哪一行开始呢?”

“臣等以为,民以食为天,当从粮商开始为好。”

皇帝心中一动,追问了一句,“朕昨天听说,尤佳氏的双亲到京来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肃顺立刻碰头,“是。奴才知道。尤杉和太太挂念女主子,和两位少主子,从热河到了京中,现在厝居在奴才的府中。”

皇帝大大的白了肃顺一眼,似乎不以他这般逢迎为然,只是今天议政之际气氛良好,不想为一点小节斥责,“以粮商、米商、盐商为探访对象倒也无妨。这些人家业雄厚,而且足迹遍及全国,若真的能够坦诚相告的话,想来即便不能细入毫芒,将来总是有一个参照。”他说,“就这样办吧”

“是。臣等下去之后,自当会同各部司员,认真访查,以求早奏肤功。”

“有了结果,随时来奏。肃顺,你留下,朕还有话和你说,其他人都跪安吧。”

众人碰头行礼而出,谌福堂中,皇帝也从御案后站了起来,“尤杉和尤太太到京中,只是为了探望女儿吗?”

肃顺以为皇帝留自己下来,要为自己结交贵妃府中有一阵大大的训斥的,谁知道居然不是?碰了个头答说:“是。奴才昨天在府中和尤杉做静夜长谈,他只是说,佳主儿的母亲心中着实挂念孩子,这才不揣冒昧,进京来了。”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皇帝的脸色,又进言道,“主子要是不喜的话,奴才回府,立刻打发他们回去?”

“算了。这夫妻两个又不是官身。便是离了属地,也是天理人情所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在京中住上几天。至于尤佳氏嘛,回头再说吧。”

“皇上这番仁孝治天下的圣心,想来尤氏夫妻定当感戴。”肃顺说,“皇上,奴才倒以为,尤杉此番来得正是时候。”

“嗯?”

“奴才总是在想,不论米商、粮商还是盐商,若是于旁的行业,大约还能就朝廷征询之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有对自己的本业,为贪图重利计,怕他们很难如实回禀。若是那样的话,一家一户尚还不显,我大清这等粮米商人众多,集腋成裘,其中的差漏之数,可就大了”

“你这话倒也不能说是腮腮之虑,朝廷要向这些人征询,就不能不相信人家,只是,若是这些人打着这样的主意,也确实是很让人为难的事情呢”

肃顺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的碰下头去,“请皇上放心,奴才知道如何做的。”

皇帝没有说话,鼻子中哼了一声:“主子,奴才想请主子的示下。”

“什么?”

“若是尤杉夫妻想……”

皇帝当然知道肃顺想说什么,无非是尤杉和太太想再见女儿一面,想事先请旨,自己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方才敢于透露一句半句,不过北京不比热河,后妃出行,影响极大,若是没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的话,便是有一个‘孝’字做借口,也难挡那些清流又上折子,说什么在此‘国用日蹙之际,后妃出降省亲,实非时地所宜’之类的话。更有一个很主要的是,尤氏一家人是热河人,京中并无居所,这夫妻两个还是厝居在肃顺的府邸。更容易惹人物议。因此,他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主子,不如奴才先下去,谈一谈尤杉的口风之后再到主子驾前来回奏?”

“也好。你先下去吧。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肃顺回府,龙汝霖和黄锡正在陪着尤杉说话。尤杉是商贾,从来不为读书人喜欢,更不用提龙汝霖和黄锡都是以名士自居,心中实在不愿意与之来往,只是碍于居停大人的面子和尤杉的身份,不得己奉承几句。谁知交谈之下,才发觉尤杉并不是一身铜臭,肚子中居然还有些墨水。

原来,尤杉将女儿送入宫中之后,摇身一变,成了皇亲。身份转变,来往的友朋也大有不同。他知道自己没有读过很多书,生怕因为言辞粗鄙惹人笑话,便开始放下身段,先找儿子请教,年纪大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尤公子又是新婚不久,小夫妻整天腻在一起,老爹无端给自己派了这样一个差事,难免心中不愉。再加以老爹往往昨天教过的,今天就记不住,他这个做‘老师’的,却不能打也不能说,只有耐下心来,再重头来过,日子久了,大感头痛。

尤杉自家事自家知,倒是能够静下心来学习,特别是这一次启程入京,在热河府中由儿子狠狠地恶补了一番,由让儿子用笔把应该记住的记下来,路上研读默诵,才算能够充得下场面。

已经进入到八月,正是桂花蒸的时候,几个人就在肃府的花园中摆下桌案,围坐闲谈。尤杉干干的咳了一声,开口说道,“皞臣先生,翰仙先生,而二位都是通学之士,这一次到北京来之前,老夫在府中读书,听得一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却不知是何人之作啊?”

他这般生硬而做作的挑起话题,让龙汝霖和黄锡心中好笑,“这是东坡所做,赠刘景文诗中的两句。”黄锡答了几句,“全诗是这样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我听人说,东坡宦辙不曾到过燕都,这两句诗,倒实在是道尽了北京的天气哩”

这句话出口,却让两个人对他有刮目相看之感了:“诚然尤老所言甚是。”

“我还听人说,老杜一生不留海棠诗,可是真的吗?”

黄龙二人楞了一下,只是,他们都是腹笥宽博之人,又如何会给尤杉的一番话难住?“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尤老大约是指这首诗而言的吧?此事史家无征,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黄锡接上了他话,“我倒以为,人生际遇,有幸与不幸,草木又何尝不是如此?海棠未能得老杜品题,是海棠的不行,如果海棠能言,当老杜在蜀地之日,一定会像李琪乞取东坡的诗一样,请老杜留下篇什。”

“若是那样的话,海棠就俗了。”尤杉朗然吟诵了一句,“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由尤杉提起,话题转为诗文之道,黄锡和龙汝霖大发阐论,从李杜到义山、放翁,滔滔不绝的说了开来。尤杉只是凭着从儿子那里搜罗来的一点文采在支吾,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听他们两个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一时间心中有点后悔:应该让儿子也跟着一起来的。

便在这个时候,肃顺回府了。

第178节商贾之道(2)

第178节商贾之道(2)

尤杉虽是一介商贾,这种事关朝廷礼法的大关大节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只是拗不过太太哭求,才携妻进京,尤太太很热衷,只盼着皇上能够降恩,让自己母女再见一面;尤杉倒想得很开,只把此次之行,当做游乐之旅。所以等到肃顺回府,并不问托请的事情,只聊闲天。

和他相反,肃顺倒是有所图,陪着说了几句话,转而问道,“老兄这一年来,生意做得如何啊?”

“托大人的福。这一年来的生意倒也没有什么差错。”尤杉面有得色。他的生意做得相当大,山东、河南、两江,都有他的店铺,而且,自从妞妞进宫,又深得帝宠之下,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围拢上来,主动为其提供便利,生意越发做得大了。

若说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克绍箕裘的儿子,可以承继家业,不过临行的时候得知,魏氏怀了身孕,将来诞下子嗣,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很大,大可以教养一番,做一个跨灶之子。故此他现在真可谓是兴致一起来,心情好得紧。

“要说起来,还是老兄这样的好。既无官场侵扰烦累之苦,又有富贵适意之乐,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尤杉赶忙摆手,“不做官,又何来所谓的贵?不过是数十年积蓄,略有所余,也只是小康而已。又怎么谈得起适意?大人过奖了。”

“这个不忙谈。”肃顺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色,身子前探,问道,“尤老兄,我不懂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一年下来,风里雨里,辛苦二字不用提,可能够赚得多少银子?”

尤杉迟疑了一下,心中大起狐疑,好端端的,他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也想谋一杯羹吧?转念一想,倒非是坏事。肃顺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若是他真的肯于加入到自己所掌的天苍粮号,日后只是凭着他的名字,在这十八行省之内,简直就可以横着走了。

因此,他也大感兴趣,“大人,莫不是也有心学那陶朱公吗?”

陶朱公就是范蠡,助勾践灭吴称霸之后,看出来勾践是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辈,上书勾践,请求归隐,勾践不准,有范蠡就带着珍宝珠玉,与他的家人乘扁舟出海北上——有一说,范蠡是携西施一起归隐的。

后来范蠡到了齐国,改名叫鸱夷子皮,鸱夷是用牛皮或者马皮做成的酒囊,用的时候虚能受物,腹大如鼓;用不到的时候,不妨掩而藏之。范蠡以此自况,正是君子用行舍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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