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节

“都起来吧。”19岁的年轻人说话中气很足,声音相当的宏亮,一开口就是解释为什么会来晚的原因:“朕昨天看广西巡抚郑祖琛会衔上的关于湖南匪徒,窜入桂境现在筹办情形摺,睡得晚了。据该府言称:逆匪李沅发窜逼桂境,已着派广西按察使闵正凤带该处兵弁奋力追击,李逆随即折回楚境。往来奔突。旋复黔省。”

他停了下来,“怎么现在广西那边的情况很棘手吗?还是各省督抚大员不能同心戮力,只是以将逆匪驱赶出本省辖地为安,导致缉拿事宜一拖再拖?”

“回皇上话。湘桂黔等省山高林密,丛莽郁郁。派的人少了顶不到很大的作用;人多了,逆匪等又熟悉地形,屡从间道逸出。是故迁延时日。”穆彰阿说道:“而各省兵力调派不齐,也是李逆经常脱网的原因之一。”

“怎么个调派不齐法?李沅发一案自皇考在日之时便早有谕旨与徐广缙,叶名琛,郑祖琛,裕泰,乔用迁(以上分别是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西巡抚,湖广总督和贵州巡抚)等,让他们和衷共济,以图尽早轸灭。到今天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吧?”皇帝对于臣下办事不力很是不满,语气中自然也带出了怒意:“即使是以山高林密,丛莽郁郁为由,却也万万不能成为借口!”

皇帝生气,军机处首当其冲面临新君的澎湃怒火,穆彰阿立刻免冠碰头:“李沅发等匪逆皆是山野莠民,便是一时为祸,谅必不能持久。此乃癣疥之疾,还请皇上不必为此等人生气。只要把圣上的旨意传喻该等督抚大员,彼等自当激发天良,督饬兵弁,激励绅勇。以期上报天恩,下安黎庶。”

“嗯。”皇上总还是年轻人,因为一件事而来的火气来得快,消得也疾:“朕的这番话要写进旨意中,廷寄给各地督抚。”

“是!”

“还有一件事,湖南的冯德馨上一次上的折子中,于李沅发游窜湘境,扰民乱政一事却无半点透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军机处知道吗?”

“这,臣不知。”

“派人到长沙,将冯德馨立即革职拿问!就是因为有像他这样的地方大员,只知颟顸守旧,因循苟且,才让李沅发之流一再逍遥法外。”皇帝顺手拿起御案上的乾隆元龙盖碗,喝了一口茶,又立刻放下:“唔,凉了。”

清例:皇帝在召见军机的时候,是不能有内侍和宫婢在旁服侍的,故而也只能放在一边,等结束见面再说。“湖南那边,你们准备让谁过去?”

“这……”皇帝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完全没有知会,穆彰阿一时间也来不及准备,只得先应付过去再说:“老臣以为,先让布政使司万贡珍署理巡抚一职,待到有合适的人选再呈报御前,请皇上批示。”

“好吧,暂时就这样定。不过此事不能久搁,军机处要尽快拿出一个名单来。”

“喳!老臣下去之后立刻就办。”

谈完了正经事,皇帝拉家常似的问道:“穆相今年贵庚了?”

穆彰阿一愣,怎么在军机见面的时候问到自己的年龄了,赶忙回答:“回皇上,老奴今年68岁。”

“已经是望七之年了呢!”皇帝继续说道:“其余的几位呢?”

于是众人一个一个回答,最年长的是无疑就是穆彰阿,赛尚阿57岁,何汝霖50岁,季芝昌59岁,还有一个祈隽藻,57岁,不过此时他在甘肃办差未归。

问完几个人的年纪,皇帝很和煦的点点头,又继续问道:“每一天寅卯之交起床,卯正进宫伴驾,对朕这样的年轻人而言都是一件苦事,于诸位大人,真是很辛苦了。”

“圣上体恤老臣,臣等感佩无地!”穆彰阿很是真诚的向上碰头,他说:“臣子勤劳王事,自当戳力报效,不敢言辛苦二字。”

“话是这样说,但是朕昨天想了想,现在天气虽已入春,每一天还是昼短夜长,列为臣工每天寅时起床,卯时入宫,全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朕眷念之意。”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故而从今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相当于现在的7:30分),以每年的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他的时刻,则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御案前跪着的几个人都愣住了:改变当值的时间?似乎没有这样的规矩吧?不过穆彰阿为官的原则就是多碰头、少说话。只是想了一瞬,老人再一次向上叩头:“皇上体恤臣下,虽上古明君亦所不及,臣等感佩无地。”

第2节 托梦奇缘(2)

皇帝不置可否,这一项小小的改革获得通过,让他有了勇气。他说:“不但是诸君入宫当值的时间,就是内奏事处传送题本的时间也要改变。每一天不要在子时将题本送交内奏事处,而是改为每天下午的未申之交,白天的时候人也更有精神处理政务。一些军情紧急的奏章,当然还是可以随到随传。”

和当值时间改变比较起来,这种传送题本时间上的变化就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了。不但是军机处,内阁,六部九卿,外省督抚大员,御史学政的奏折按照惯例都是要在子时送交内奏事处,由皇帝在灯下批阅,以备来日和军机处、内阁大学士等见面时作出正式的处理意见的,这一次的改变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甚大哩!

穆彰阿身为首辅,这时候不能不表示意见了:“皇上有令,为人臣子者,自当凛遵皇命,谨慎办差。只是,若贸贸然改变内阁题本传送时间,须时甚久,怕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达成皇上体恤老臣、与各部司官养息之煌煌圣意呢!”

“…………”

一番话说完半天不见新君有任何的表示,按照朝堂奏对的规矩,大臣是不能抬头看皇帝的,只能保持这种低头的姿势,一众人等心下惴惴。

等了片刻,皇帝悠然一叹:“这件事倒是朕想左了。既然是这样,那,我们慢慢来进行。就如同穆相所说,总要给人一个接受和适应的时间嘛。穆相以为呢?”

“皇上言重了。老臣惶悚无地!”

“还有一件大事,萦绕朕心,多日不去!”他忽然从御案后面站了起来:“朕前数日夜晚间偶得一梦。乃是圣祖仁皇帝(这是说康熙)托梦于朕。”

“啊!”听到他口中提到康熙皇帝,下跪的几个人赶忙站了起来,肃手恭听。这样做是清朝自雍正起立下的规矩,话中提到康熙帝的时候,上至万乘天子,下至部院循吏都要起身恭听。

皇帝的表情也非常肃穆:“圣祖仁皇帝对朕言道:‘……查桂省金田县境内,有一破落户,名为洪秀全,其人生性阴谲,常怀反志,因地处偏远,以其能言善辩蛊惑无知乡愚,伊等以拜上帝教为由阴聚部众,已达万余之数。又有部众骨干如冯云山,肖朝贵,杨秀清,韦昌辉等人,或以阴柔诡谲,或以图谋出身,或以忍辱复仇计,纷纷入会,遂成骨干。’”

一席话说得穆彰阿如坠五里雾中,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性为何,也不知道这番话到底有何用意,只听御座后的年轻人继续说道:“圣祖仁皇帝对朕说:‘道光24年,洪秀全与冯云山遨游两广,沿途散步妖言以迷惑无知乡愚,奈何应者寥寥,洪秀全自问难当苦累,舍云山而归。

只余冯氏举目无亲,典借无路,唯以替人担泥担泥挑土割禾打谷或靠拾粪卖钱度日,渐次以第无知乡愚纷纷皈依新教,甚或有全家全族来领受洗礼者不乏其人。冯氏历尽艰辛坚耐到底之努力下,道光27年紫荆山区信徒已至二千多人,建立“拜上帝教”组织,杨秀清,萧朝贵,秦日纲等先后入会。而于此时,洪秀全见邪会发展大好,乃从金田再赴山区。综上可见,洪氏其人实乃见利忘义只知享受不知稼樯疾苦之辈,……’”

“圣祖仁皇帝最后对朕言道:‘……观洪氏其人,名为首脑,实为意志不坚,见风使舵之徒,后世子孙当与众卿密议,而后密密捕之。捕获之后,可于此人身上找到漏洞,将该邪会及首脑全部擒获!此事机密,尔等切忌动作过大激起民变。又,洪氏等人皆邪会首脑,尔等当细细查访,务求一网成擒,不可有半点疏忽。切记切记,小心小心。’”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变得非常古怪:“圣祖仁皇帝一代圣主,于朕继统之日托梦于后世子孙,朕实在难以决断,故而亲自翻查皇考起居档暨三十年来往来奏折。终于于道光二十七年六月间查到了来自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奏报:金田县有保良攻匪会,公然练兵筹饷,招收徒众。经金田县弁员搜捕之,发出入教名册十七本,其中有荒诞语云:‘以岁在丁末,应红羊劫谶。’郑祖琛以不能决亦不能解,乃释。”

“朕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这岁在丁末,应红羊劫谶的话到底是何解?”年轻的皇帝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今日朝会,把它说出来,你我君臣共议。尔等以为圣祖仁皇帝托梦于朕,可是有何深意?”

这样的事情在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桩,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怀疑皇帝的说话是在撒谎,但是这样的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一点!

听完皇帝的讲述,穆彰阿回头给季芝昌使了个眼色:“皇上,事关圣祖仁皇帝,非同小可,不如召集六部九卿与内阁大学士众位大臣共议?”

“如卿所议,事关圣祖,当然应该郑重对待,然仁皇帝于梦中所言,似乎也不应该轻忽以对吧?”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穆彰阿立刻明白皇上的动议为何,却想不出来皇帝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的对待广西金田县出现的一件小事,含糊应对道:“老奴下去之后,以夹片附在廷寄之中送交广西巡抚便是了。”

这句话殊非君前奏对的仪态,也和他言辞便给的口锋本色不符,不过算是应付下来了。

皇帝点点头:“就照此办理吧。不过,圣祖仁皇帝的事情就不要加在夹片中了,免得弄得蛇蛇蝎蝎的。”

“喳!”见皇帝没有其他的吩咐,穆彰阿领人跪安而出。

刚刚回到军机处,众人还不等坐定,一个内侍站在门口高声传喝:“皇上有旨:军机处众位大臣勤劳国事,枵(音消)腹从公。特赏赐碎溜小鸡、炒面鱼、云扁豆炒肉,挂炉鸭子各一。着御膳房伺候。”说到最后又加了一句:“毋庸谢恩,钦此!”

第3节 坐而论政

说是‘毋庸谢恩’,穆彰阿还是恭恭敬敬的站好,听内侍传完旨意之后离开。随即御膳房前来开饭,除了照例的四盘四碗,加上皇帝赏赐的菜品,摆满了大理石桌面。穆彰阿心中感动:新君登基,于自己恩宠不减,想来真是欢喜莫名。

“我们五个人吃不来这许多啊?”季芝昌等人都是5旬开外的年岁,更不用提穆彰阿已经是望七之年,平时的吃饭都是以节食养生为主,偏今天有皇帝御赐的菜品——这可都是要‘消灭’干净的,因此他提议:“不如给他们拨一点儿过去?”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在对面南屋中的军机章京。清制:军机章京各拣选满汉举人,六部司官经过考试后合格者录取担任,在人数上并无定例,总数大约在20人左右(此处并非作者杜撰。军机章京的人数一直没有一个非常精准的要求。一直到真实历史中的洪杨军兴,军机处事物繁忙,咸丰帝下令,将人数扩充为32人,以满汉各16人,遂为永例。本书在写作中会加以小幅度的改动,知者莫怪。),这20人分为四班,每日两班,隔日进值。

“何必如此麻烦?”穆彰阿随口接道:“就让他们过来一起吃吧?”

“15个人怕是坐不开吧?”

“不怕,挤一挤,总能坐得下的。”

于是,何汝霖下去安排,不一会儿的功夫,人员聚集在军机处,这下可真的是热闹起来了!15人围坐在一张专门找到的特大号圆桌前,开始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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