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280节

“那当然。”曹太太是不明所以的神色,“这是不消说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不过我想,帮中很多弟兄,为生计远走他乡,一时间不好聚齐。而且,泉儿为此事给夺了功名,怕一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好端端的一件事,要是弄成了‘鸭屎臭’,就不好了。”曹德政一边吸着水烟一边说道,“所以啊,依我看,婚事不妨先放一放,等到明年春天,最好是等到泉儿取了秀才的功名,再顺便给他们两个人完婚,你说呢?”

曹太太想了想,也认为丈夫的话并非无理,便有些意动,“只不过,可得和泉儿好好说一说,可不敢让孩子以为,这一次入京之后,我们夫妻两个的眼界高了,看不中他了。”

“看不中?”曹德政难得的和妻子开玩笑说,“我可从来没有看不中泉儿,倒是你这个丈母娘,才一直看不中孩子呢要不然是话,也不会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了。”

曹太太闻言大羞,“你这人”

于是曹德政把李泉找了来,和他详谈一番,李泉也深知,自己这一次的事情虽然最后的结果出人意表,但正如面圣时所说的,名节有亏,平白给了旁人指摘的借口,当下一诺无辞,预备等到来年入场之后,取得了功名,再迎娶灵儿小姐过门。

这边刚才谈妥,从江宁城中又来了几个客人,漕帮之主罗九爷陪着沙船帮主郑若增来到常熟,登门拜访。

曹德政听到消息,先命人在门前铺上地毡,带领妻子一同迎到门口,跪倒相迎,罗九爷倒不敢托大,同样的跪倒还礼,彼此客套了几句,曹德政将其请到堂上,命家里的下人奉上热茶,罗九爷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一些多年来为帮中事物繁忙,于曹德政这样的老帮众疏于问候、关切,特为来此致歉之类的话。

曹德政客气了几句,问道,“九爷,这一次贵趾落贱地,想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也不敢说是见教不见教,曹老兄此番北上,蒙皇上宠召相见,实在是我漕帮千百万丁众的福气。也让老夫以为,皇上身居九重,圣心垂怜漕帮丁众,因此我和沙船帮郑老兄合计了一番,认为像曹兄这般,身在江湖,却有大才的帮众,不在少数,故而我们想,召老兄到海运局中任职,日后为海运之事出力献策,也不负皇上这一番新政推行,惠及江南百姓的德政,老兄以为呢?”

曹德政犹豫了一下,海运局位于上海,是由上海道台倪良耀大人会衔,由漕帮、沙船帮帮中丁众组织而起的,专司南粮走海运北上的一个全新的衙门,能够入选其中的,或者是沙船帮的骨干,或者是漕帮罗九爷的心腹,这一次这两个人联袂登门访求自己,不用问,定然是看在自己蒙皇上宠召相见这样一层缘分。

见识及此,曹德政倒有些畏缩了。能够入得海运局自然是极好,只是自己年老体衰,又识不得很多字,今天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因缘,人抬人高,罗九又是有意借自己壮威风,自然是予取予求,一旦日后有个什么错漏,只怕是连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二堂门后偷听着他们说话的曹太太心中着急:这个当家的,居然如此的不开窍?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他反倒还要拿搪吗?只是男人在外面说话,是没有她一个女子出面答声的余地的。只能在后面暗暗着急。

思忖良久,曹德政摇摇头,“九爷,郑大人,您二位的这一番美意,我心中无比感念,只不过,曹某人是粗人,做不来那种海运局中的差事,还请二位体谅我的难处。”

曹德政居然将这样一桩送上门的美事推拒出去,倒是罗九和郑若增没有想到的,两个人在江宁城中听闻了这件事,商议之下,询谋莶同,都认为海运局初创,正是要借助曹德政打响声威的时候,不要说是曹德政还能够做点什么事,就是他什么也做不来,每个月白白的每个月花上几两银子养着他,也要把他收入毂中。谁知道他居然会拒绝了?

罗九以为他有条件,当下又说,“曹老兄, 我知道你长年在水上漂泊,身子未必很利便,这样吧,你不必到衙任职,只要挂一个名字,每月的薪俸我照例发给,不用你做事,如何?”

曹德政面色一正,“九爷,您拿我曹德政当什么人了?我曹某人祖辈皆是漕帮中人,旁的不敢说,这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如今我连海运局的衙门都不用去,白白领一份薪俸,岂不成了贪利的小人了吗?此事不必再提,曹某人是绝对不会去的。”

自己一句话说错,惹得曹德政勃然变色,罗九面上很有点讪讪然,心中却大为恼怒:不识抬举的东西

为了丈夫婉拒海运局差事的邀请,曹太太和他大吵一架,只是曹德政话已出口,不能挽回,也只好就这样去了。

到了咸丰二年的秋天,李泉下场大比,凭他的才学乡试取中想当然尔,待得取中之后,两家合做一家,给他和曹家小姐办了婚事,小夫妻恩恩爱爱,李泉大登科之后又逢小登科,更加是乐在其中。

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有意在江宁至上海之间兴建天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为此在两江总督治下特别设立了承办铁路兴建事物衙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总司其职,下面分设了备材司和募民司,分别是由江宁藩司灵桂和江苏藩司椿寿负责。

灵桂所主管的,是和英人往来交涉,为材料准备,设备运抵之后的事务忙碌;而椿寿负责的,则是在两江所辖的三省境内广为招募民夫、百姓——铁路兴建,动工何止百万?一旦工程开工,这些人从哪里来,每天的衣食住行,起居料理,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这就有了曹德政的用武之地了。

第145节江宁办差(2)

第145节江宁办差(2)

曹德政自问自己以一介布衣,蒙皇上召见,言语之间皇上天语有加,他虽出身草莽,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一次成立新衙门,倒给他看到一条报国之门,于是主动到了江苏府城,求见椿寿。

两个人当年曾经见过一面,椿寿公务之余,请到衙门中拨冗相见,问他来意,曹德政说,“小人知道朝廷修建铁路,其中要用到无数民夫工役,小人想,旁的事情小的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民夫一事,小的在漕帮多年,人头极熟,”

他还没有说完,椿寿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说,将那些漕帮中剩余下来的丁众收拢起来,加入营建工程之中?”

“正是此意,还请大人允准,给小的这份机会,上报皇上天恩。”

椿寿心中一动,对曹德政说:“曹老兄,你能够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不过,漕帮丁众人数众多,收拢在一起为铁路之事出力,非本官一人可以做主。这样吧,容我几日,待我如实奏明皇上,请了圣命之后,再做处置,你以为如何?”

“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当。”

椿寿的关于把漕帮剩余部众收集起来,让他们加入到铁路营建事务中去的折子大获皇帝的赏识,特别命两江总督桂良下了一道旨意,命他和椿寿在省内全权处理此事,不但是本省的漕丁,临近省份如河南、山东两省的漕丁,若是有漕运改制之后失却生活来源的,都可以加入进来。

旨意到省,给了如同曹德政之类的漕帮丁众一线曙光,当年在水上讨生活,辛苦固然,一家老小勉强果腹总还是可以的,谁知道咸丰元年起,骤然失去生活进项,无数漕丁沦为没有了生活来源的普罗大众,一开始还能够靠几两积蓄和帮中、朝廷两层发下的银子度日,只是正如曹德政所说,一大家子人,人吃马喂的,这几两银子又济得什么?

这些人吃官家饭习惯了,让他们田间劳作一来是不会,二来也不肯受那份劳累,势穷力蹙,便有了铤而走险的心思。便在这时,朝廷的旨意到了省里,所有参与到铁路营建之中的民夫,每日除了饭食之外,还有五钱三厘银子的工钱。

于是,前来两江参与营建的民夫络绎不绝,弄得新成立的衙门整天忙个不休,所有来报名的民夫统统记下名字,然后发给三钱银子的路费,打发他们各自回去,等待来年工程正式开始了,再行前来报道。

只是走上一趟,就有钱可拿,这样的好事到何处去找?于是,越来越多江宁城中的百姓也来到衙门前报名,左右只是为了这几钱银子的利是,到最后,连桂良也觉得此事大为不妥:每天早上,募民司衙门门口都排起长长的人流,一万人就是三千两银子,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

他把椿寿和灵桂找来详细问了一遍,却又无法可想,皇上的旨意写得清楚明白,所有前来报名应征者,一概登记姓名,发给路费,不许有人从中刁难,更不准有盘剥情事。

可是看看眼下的情况,再收拢一下已经登记的名字,人数早已经过了百万,漕帮剩余的丁众绝对没有这样多,也就是说,其中大把填充名字的,都是虚报姓名、籍贯。钱是给这些人领走了,日后开工的时候若是没有人来,如何向朝廷交代?

桂良无奈,只得给皇上上奏章,请示下一步的行止。皇帝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想左了,不过却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奏折中把桂良几个骂了一通,说他们做事无能,上劳朕忧。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而解决的办法是:暂时停止所有招募工作,同时发公文知会各省,再有漕帮丁众意图到省府来报名,先在当地漕帮领取了统一的凭证,证明自己确实是漕帮中人方可接受。

而其他的报名者,也要在本县、乡所属各级衙门领到同样的凭证,证明来人的籍贯、所住府县,才予以收留,其他的空手而来的,一概拒之门外。

这样的一条政令出台,方始把这股游民乘机捞钱的歪风刹住。饶是如此,事后统计一番,只是为这些人领去的银子,就已经不下一万三千两之多了。

不过在正式动工之前,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处置清楚,便是占用耕地,毁坏、拆迁百姓民居,甚至坟茔之事。这件事在咸丰三年引起百姓很大的反弹,一直到年底,何汝霖、季芝昌两位军机大臣亲自到省,在江宁城、上海府分别贴出告示,命属下各县中地保向百姓晓谕,说有京中奉了皇上旨意的军机大臣亲自到省,在府城和上海城中放告,为百姓宣讲铁路营建的种种有利于民之处,百姓有甚疑惑不解之处,都可以到军机大臣驾前呈诉。

告示贴出,轰动了两江几省,从江苏、安徽各省蜂拥而至的百姓奔载于途,谁知道到了江宁才知道,军机大臣此来,只是为铁路之事排解纠缠,于百姓冤情,是不受理、也不管的。一时间百姓大为失望,真有那诉冤无门,含泪而归的。

后来何汝霖看看不是事,便和季芝昌说,“这一次我二人奉旨南下,虽然皇上的旨意中说的明白,不可过多插手地方公务,但眼见如此多的百姓投告无门,我这心里也大感不是滋味。九公,不如放开一些,容百姓呈诉,能够管一管的,就过问几声?”

季芝昌也觉得何汝霖的话有点道理,便点头答应了。谁想到告示贴出,所接的第一桩官司就是前文所提及的,王季福告湖南武昌府王兆兰、臬司鳞椿一案,(详见前文,不赘)。

眼见放告一事给自己、自己的学生惹出了**烦,两个人后悔不迭,没奈何之下,只得昧着良心含糊其事,草草收场,却不想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皇帝抓住赛尚阿等人在奏对之时的一番不谨之处大加挞伐,终于导致了军机处全班出枢的政海波涛。

不过这两个人在江宁倒也不是一事无成,为铁路征用土地之事,很取得了一些进展,百姓见朝廷旨意坚决无比,又有一定的补偿措施,也只好黯然接受下来。

到了咸丰四年的的二月十三,江宁码头一派热闹,从各州府征调来的民夫换上崭新而同式样的号服,最外面的号褂上前后心印着一个大大的‘丁’字,证明自己的身份,围拢到码头边,等待着来自英国的火轮船的到来——第一批从英国本土运输而来的火车机车及配件,今天将在江宁码头落岸,等待开工之后,正式启用。

铁路营建是轰动朝野的大事,百姓心中也一直存着一份疑惑:火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什么样子的?这一次运抵江宁码头,一定要开开眼,日后也好向人吹嘘一番。

因此在码头边上,围观的百姓堆积得满坑满谷,都想先睹为快。等到火轮船靠了岸,下来十几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由衙门中的官人领着,一路奔总督衙门而去。过了很久,才又坐轿子转回,开始正式的卸船。

这一次运送的,都是一些枕木、铁轨、道钉、道岔之类的铁路所需的配件,而且是全部用巨大的箱子装载起来的,在外面全然看不见内中玄妙,倒让围观的百姓大失所望,想看的东西居然什么也看不着?这样仍有些阴寒的天气里,在这码头边吃了半天的冷风,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江宁码头成了一大片热闹的工地,数以千记的民夫日夜奔忙,在码头边搭起巨大的厂棚,除此之外,更有一个英人在一边指挥中国人调派民夫夯实地面,铺上枕木,架设铁轨,当明亮而又整齐的两条铁轨搭建完成的时候,江宁城中的百姓像过大年一样的再度蜂拥而至,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看见了吗?这就是铁路。”

有一个家中有人在工地做工的男子大声向周围人吹嘘着,似乎深以自己能够通晓其名而自豪:“将来,火车就是在铁路上运行的。”

“怎么运行啊?是马拉着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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