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218节

六福下去传旨,皇帝这才对常大淳说,“这几年来,你在桂省任上很是辛苦了。”

皇帝说这样的话,自然可以看做是恩宠正隆的表示,常大淳赶忙跪倒,“臣任职桂省,略有微功,全是靠皇上指授方略,将士用命,百姓心向良善所致,臣不敢居功。”

“这件事嘛,我们先不要谈。”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喝了一口,“朕看,这个石达开啊,倒还是心中有君父的,是不是呢?”

“是,圣明无过皇上。石达开于下山归省投案之后,深悔往日之非,听闻皇上更将其家人一体饶恕,并在京中安排居所,更是感怀圣德。这一次和臣北返,来的路上石达开和臣说,他自知罪衍深重,这一次北上,只为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父母妻儿一面,就可了平生所望。朝廷于他有任何的处置,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倒有点奇怪了,“处置什么?难道他以为朕说过的话会不作数吗?把他哄骗到山下来,只是为了将其秘密逮捕,然后在京中处决吗?”皇帝又是奇怪,又是不满——这样的话到了外面给人知道,天下人还会有什么好听的话传传出来吗?

常大淳听皇帝语气不善,心中更加惶恐,“皇上,请息怒,臣有下情上奏。”

“你说。”

“是。”常大淳碰了个头,“皇上,石达开本是拜上帝会匪逆首领之一,虽然年纪尚轻,却是身符众望,这一次臣能够招降石达开下山归案,不但拜上帝会邪教会众唯石某人马首是瞻,一同归顺者众多,就是残余在湘省境内的悍匪李沅发余孽,也随之下山,同致桂省而来。”他说:“臣以为,石达开有如此人望,自然难免忧惧之意。臣奉上谕,将其安置在桂林城中居住之时,也曾经派人照看,石达开深居简出,与过往同伴全无半分接纳。可见石达开其人性情于万一。”

“嗯,这也算是他识得大体。”皇帝慢吞吞的说,“他在桂林城守营中任职之后,办差如何?”

“是。”说起石达开的能力,常大淳难掩敬佩,语调之中也来了精神,“石达开年岁轻轻,却是少见的干才。在城守营任上,该员身先士卒,训练极为刻苦。操演之时,桂林城内百姓蜂拥而出,围堵得水泻不通,都当做是平生从未见过的奇景。”

“哦?是什么样的奇景?”

“石达开将麾下所领的兵弁分为三队,每一队二百人,分为五层,各执火枪,枪口对外,命令下达,第一排卧倒射击,随即起身向内,第二排卧倒射击,五番轮换之后,原第一排再度射击,臣也曾经亲临演武场观战,硝烟弥漫之中,对面搭建的草人被射的千疮百孔,不成人形。”

皇帝心中一动,石达开居然懂得近代战争不必要求个人能力,而是靠集结火力,充分发挥打击力量,达到压制、消灭敌人的效果的至意?他能够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对他的处理,倒似乎应该改变一下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皇帝又问道,“对了,在你上一次给朕呈报上来的折子中,于石达开下山投案之事语多不详,这一次,和朕好好说说吧。”

“是。”常大淳答应一声,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第93节石郎觐见(2)

第93节石郎觐见(2)

常大淳到任之初,先将桂省会匪一案的全部卷宗调来,认真的研究了数天:桂省一案爆发以来,外间不闻其详,人云亦云都说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起谋反大案,自己人在浙江,看朝廷的京报,听过往的同僚说起,也很是怀着一份好奇之心,今天在南宁的巡抚衙门认真的看过卷宗,虽已经明知不碍,心头还是砰砰乱跳洪秀全等人在桂省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之下,果然是人多势众,阴蓄反志啊

看向坐在一边的闵正凤,正好,对方也向他看过来,目光接触,闵正凤欠了欠身:“大人?”

“九原兄,”常大淳心中喟叹一声,虽然桂省的会匪之事为皇帝在京中传来手谕,施以雷霆手段之下被扑杀在了萌芽之中,不过这样的大案子居然要等到皇帝亲自插手过问方得解决,不论是郑祖琛还是闵正凤,都难逃御史言官的诘问:有个广西巡察道御史,在案子过去之后不久上了一份奏折,内中大兴问罪之师。

认为郑祖琛、闵正凤等桂省官员‘待我皇上于万里之外指授方略,方知晓治下民情、匪患?真不知以上二员在日间所为何等?’除了问责之外,更是把石达开的事情也揪了出来:‘……罗网密布之下,仍为会匪首逆之一石达开从容逸去……该二员扪心自问,能无羞惭愧疚之心否?’

这样的文字上达御前,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正好,郑祖琛第一次请求朝廷允许他致仕的折子很快也到了京中,皇帝照例挽留几句,后来他再三再四的上折子,便俯准所请,准许他以‘原品级’致仕返乡了。

而闵正凤则不同,一来他的年纪尚轻,还不到四十五岁,谈不到致仕;二来,他在桂省多年,于当地环境、人脉都很是熟稔,自然还要留任,而更主要的是,他身为一省按察使,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他亲自去做,就是安抚、捕获那些已经漏网的拜上帝会余孽——特别是石达开。上谕中有交代,该犯不论身藏何处,都一定是要归案的。

给省内一伙会匪搞得自己几乎连红顶子都保不住,闵正凤羞怒交集,派出大批的差役、弁员出去探查,大约得到的消息是,石达开已经逃离桂省,现在人在相邻不远的湖南九嶷山山区之中逃窜。

他本来有心行文朝廷,请上头降旨,着他跨省追捕,就在折子还没有派折差送出的时候,常大淳履任了。

常大淳到任,最紧张的无疑就是闵正凤了。上官历任各省按察使,于捕盗捉贼一项术有专攻,此番改调广西,其意不言自明,而派来这样一个上官,于他的工作,却绝对是弊大于利呢因为这样的缘故,闵正凤很是慌张、懊恼,生恐给他找到什么错漏之处,大加挞伐,以全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志。

不过常大淳却没有他这么多的胡乱想法,皇帝的意图很清晰明确,石达开虽然是反贼首逆之一,皇上对他却似乎有器重之意,若是能够招安,不但桂省会匪情状可以缓解大半,更加可以为朝廷添一员干才——从常大淳而言,他是不以为然的,不过皇上的谕旨不能违抗,还是先派人和石达开联络、接触一番再说。

至于闵正凤的心情,更加不是他现在要关心的范围,日久见人心吧,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九原兄?本府此次改调桂省,是皇上钦命所点,所谓何来,想来九原兄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是。总是职下办差不利,致使本省匪患迭生,上不能抒睿忧于万一,下不能安抚一省之地,卑职职分相关,想来真是惭愧。”

“倒也不可这样说。此次本官赴京陛辞,皇上对我说:‘桂省之地,民风淳朴,百姓心向良善,却只因为念得书少,便容易为人哄骗、蒙蔽。给洪秀全之流以可乘之机。’至于九原兄……”常大淳卖了关子,笑眯眯的继续说道:“皇上也说:‘闵正凤是那等肯于为朝廷出力的,道光二十九年,带兵远赴湘省缉捕李沅发等流民一役中,他身中数处刀剑之伤,犹自不退,鼓舞士气,终于使乱民大溃’,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

“皇上……”闵正凤有点感动了,站起来向北拱手:“皇上也知道卑职当年之事?”

“当然知道。皇上对我说‘你到桂省之后,替朕告诉他,让他好好的做,朝廷对于那些有功、有劳之人,是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轻加挞伐的。’”

“皇上圣心仁厚,卑职,卑职定当剀切报效,以慰圣心。”

“你坐下,你坐下。”常大淳示意他又重新落座,这才说道:“皇上的意思,似乎以为这石达开尚算是可以造就的。所以,特为命我到省之后,先和石达开等取得联系,若是能够招抚于他,自然是上佳之法,实在不行,再派遣兵弁围剿也不为迟晚。总之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他说:“所以呢,本官想,此事,是不是酌由按察司衙门派人将石达开匿藏之地打探清楚,然后派人到该处,与石达开沟通一二?若是他终无悔改之意,再派兵围剿?”

这样的说话是闵正凤没有想到的:皇帝居然要招抚石达开?便不提联系石达开有多么大的难度,只是联系上了,他又怎么会有归顺朝廷之意?不过这样的话是皇帝交代下来的,他不能过多的置评。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既然是这样的话,卑职领命。下去之后,就派人多加探访,总要先确定石达开隐匿在何处,然后再做决断。”

“既然如此,一切就仰仗九原兄高明了。”

从抚台大人处领了命,闵正凤殊觉为难,石达开在金田县城外仅以身免,已成惊弓之鸟,能够知晓的只是他逃到紫荆山区,自己和向荣、长寿等人带兵掩迹而至,可惜终于还是功亏一篑——八旗、绿营的战力实在是低下得可以,虽有长官在后督战,这些人仍旧是畏葸不前,略一遇敌,前方便已大溃,给石达开领着一伙人从容逸去。只抓到了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几个零星会匪。

再到后来,就很难摸清他的去向了。听在紫荆山区被捕获的杨辅清说,石达开一路从金田县奔逃至此,全仰仗着他昼伏夜出,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又有从小练就的一身好功夫,饶是如此,到了山区的时候,其人形状之狼狈,也让众人完全不敢相认了。

至于紫荆山区一场大战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了。有的说他已经买舟入海,有的说他到了极南瘴疠之地,众说纷纭,却没有一种是值得推敲的。在关于石达开的下落的的说法中,只有一种是闵正凤认为合乎情理的:他躲到了九嶷山中,招揽了巨匪李沅发的余部,还有一部分跟随他逃到该处的拜上帝会余孽,休养生息,等待时机,意图再次举事。

九嶷山占地广袤,便是知道了他躲藏在这里,丛林莽莽,藏百把人在里面,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又如何去寻找?闵正凤考虑了很久,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从已经处刑斩监侯的拜上帝会会众中选择一个出来,由他到山中去,让他负责找到石达开,并且把朝廷的意思转达给他,若是此行能够成功的话,自然是好;若是不行,也可以通过这个人,找到石达开的所在,为日后进兵围剿铺平道路。

不过这个人不是很好找,首先要能够得石达开信任的,这样方能见到他;第二要能够在石达开面前说上话的,这样,他的话石达开才能够听得进去。至于选派此人是不是会留在山中,和石达开共同进退,却不在闵正凤担忧之列——他有的是办法让此人乖乖听话!

对关押在广西府监狱的一众拜上帝会会匪进行了认真的搜检之后,他选定了一个目标,这个人叫陈承榕,金田县人,本人读过几天书,人也很是聪明,当年洪秀全在金田县宣扬拜上帝会主张的时候,他也参与了进来,不但是他,连同他的妻子,儿女,兄弟,侄儿,也都加入了进来。

不想尚未举事,就为朝廷一网成擒,陈承榕一家人都被判了斩刑,甚至是连他只有8岁的儿子,也连同在内,无一放过。陈承榕倒是那等有骨气的,自认一身做事一身当,只是连稚龄幼子都被判了斩首,便是心中苦忍,也架不住家人痛哭流涕。仅有的几次在公堂相会,妻子,女儿对他无不大恨

看着娇弱一家人只能有几日好活,陈承榕终于低头,在和同狱的人犯交谈的时候,言语中也开始有了悔意。自言:若是能够救得妻子、儿女的性命,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话传到闵正凤耳朵中,自然是不当回事,不过这一次,因为事出有因,倒是很可以利用一番了。

想到这里,闵正凤打定了主意,到府衙见过常大淳,征得上官的同意,定下一番做作。

过了几天,闵正凤亲自带人到南宁监狱,单独提上了陈承榕,在广西南宁的按察使司衙门几次见过,陈承榕知道端坐在公案后面的朝廷命官是谁,老老实实的跪倒在水磨石的地上:“罪民,给大人叩头。”

“陈承榕,这一次传你到堂,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闵正凤向天虚虚一拱手:“皇上宅心仁厚,于行刑之机再下恩旨,免去了洪秀全、冯云山等拜上帝会邪教首脑家人的死罪,改为流刑,发往宁古塔,与皮甲人为奴,永世为例,遇赦不赦。”

陈承榕楞了一下,眼前一亮既然如同洪秀全一般的会首的家人都能够给皇帝下恩旨免去死罪的话,自己不过是从犯,是不是也可以有这样活命之机啊?

闵正凤冷酷的摇摇头,说出话来完全让他失望了:“不过,这样的恩旨是可一不可再,而且,如你等家人的死罪,乃是经由刑部拟定,交由皇上勾准的。便是略有可悯,奈何王法如炉,怕也是宽贷不得。错非你或者你的家人中有立功情事,否则……”

“怎么?”陈承榕呆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刚强了,戴着铃铛作响的镣铐向上爬了几步:“大人?若是能够救一救罪民家人的性命,便是让陈某身受万苦,陈某也当甘之如饴的”

“你说的简单,像你等这般会匪均已落网,又都在大堂画供具结,还能够有什么功劳可以建树的吗?”闵正凤摇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情形:“便是只有一个石达开逸去,本官也已经知会湘省衙门,共同抓捕,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归案成擒。又何来你立功的余地?”

陈承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伏地碰头:“大人,求求您,只要能够免去我家人一死,陈某人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德的”

“做牛做马倒说不上,不过本官有好生之德,现在就给你一个拯救家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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