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73节

龙汝霖人极聪明,而且任事贵在专一,福济于他也很为倚重。这一次山东案发,他算是第一个瞧出这件事背后大有文章之人,不想福济利令智昏,更加没有壮士断腕的狠绝,荫庇项进、赵光等人,在他看来,实在是自贻祸端,不过居停大人自作主张,他也无可奈何。

到了皇帝上谕发下,着用困顿之法逼供项进等人之时,又是龙汝霖第一个觉察出其中另有隐情,和福济说,让他贿买臬司衙门的差役,在夜间轮值之时,不妨敷衍其事——这一节是福济招供之后,肃顺才知道的——肃顺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便是肯于服膺那些确有实学之人。所以在给朝廷上的折子中,只说此事是福济指使,没有提及龙汝霖的名字。

这还不算,肃顺派人把龙汝霖找来,一席长谈之下,将他引入了自己府中,为表示对龙汝霖的重视,他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汝霖龙夫子,在署理刑部左侍郎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一百二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三十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龙夫子惠存”。

龙汝霖一来是贪念每月一百二十两的修金银子,二来福济落得个旨到之日闹市被斩的厄运,自己身在案中却全然无事,也很感念肃顺的笔下超生之德——实际上,肃顺上呈皇帝的折子,也是经过他润色的。大邀帝宠之下,也让他对肃顺未来的仕途有了更多的把握,因为这样的缘故,龙汝霖慨然应允,随同肃顺到了热河。

肃顺在九城兵马司呆得久了,于这等接人待物比之福济又无端的高明了一重,每日里散了值,和龙汝霖清谈消酒,自然的是以龙汝霖说,他只在一旁做听众,肃顺读书不多,龙汝霖有时候言论之中带出些典故,肃顺经常瞠目以对,一开始的时候难免给龙汝霖轻视,不过肃顺从来以友朋待人,龙汝霖的心中也便有了很多忠恕的念头。

而且肃顺人极聪明,在龙汝霖面前从来不肯做那些不懂装懂的蠢事,他经常和龙汝霖说:“皞臣兄,你和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说,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龙汝霖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亭公,你倒也不必自谦。”他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肃顺着说:“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龙汝霖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两个人宾主相得,可谓如鱼得水,肃顺也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很文雅的谈吐,在场面上也完全能够应付得过去。

龙汝霖在肃顺身边落座,笑眯眯的一拱手:“今日面圣,可有天语教诲吗?”

“今天在殿中,皇上对我说……”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皇上交托之重,我等身为奴才的,粉身碎骨难以答报,唯有竭尽所能,豁死以报了。”

龙汝霖点点头,他说:“这本是应有之义,不过大人,”他问道:“鸾仪使的差事、章程,大人心中可有定见?”

“自然是遵照祖制承办,礼部有则例……”肃顺看龙汝霖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便又止住了话头:“可是不妥?”

“哦,不。”龙汝霖知道,肃顺这样的人把祖宗成法看得无比郑重,赶忙撇清似的说道:“学生以为,一切照成法来,自无不妥。不过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推行新政,这銮仪卫的差事嘛,怕也有很多改弦更张之处。”说着他举了个实例:“本年六月二十七,皇上只带着几个人出园在外,到了大街市上的也闲居,当时是五爷随行的吧?”

“是。又怎么了?”

“五爷身为銮仪卫使,本身就有规劝之责,顶不顶用暂且不论。事后为人上章弹劾,虽然皇上留中了,却也闹得灰头土脸。学生想来,五爷坚辞銮仪卫的差事,怕也于此事有关。”说到这里,他看着肃顺,低声问道:“今后这份差事落到大人肩上,皇上若是再有这份心思,你是劝还是不劝?”

“那,你看呢?”

到了黄昏时分,道贺的客人纷至沓来,肃顺让门下一律挡驾,只是把手本留下,对来人说:“我家老爷说了,日后再一一拜访。”而肃顺自己则搭了一乘小轿,从后门出门而去,到南门大街去拜访惇郡王奕誴。

门下人通报一声,把轿子抬了进去,正好,恭亲王奕也在府里,肃顺给两个人行了礼,问过安,这才站了起来:“五爷,六爷,奴才来得鲁莽,还请两位王爷恕罪。”

已经是八月底的天气,奕誴却只穿一件米黄葛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竹榻上,“我正和老六说呢,正好,你就来了。来,座下,座下。”

“是。”肃顺谢过,欠着身子坐在一旁,他本意是来探望奕誴,不想奕也在。虽然奕比奕誴还要小上一岁,做事、办差却很是得力,在京中主持总署衙门的差事,隐隐然有贤王本色,今天朝会的时候,皇上又毫不犹豫的大加赞赏,自己有些话,就更加不好当着他出口了。

奕看出来了,他这一次赴行在,本来是为向皇上祝中秋节庆之意,本来就准备在这两天之内,便要返回了。这会儿过来,不为公事,只是兄弟之间一叙私情,看肃顺坐在那里有点发呆,奕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五哥,赶明儿个我就回去了。就不来府上特意辞行了。”

“嗯,那,我们明儿个朝房见。”

肃顺也赶忙站了起来:“恭送王爷。”

“肃顺啊?”奕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对他说:“皇上一身系四海安危,将这样的一副担子交给你,可要时时处处打起精神来,出了半点纰漏,我可不饶你。”

肃顺心中很不喜欢奕的说话,差事还不曾履任,怎么就要‘出纰漏’?报以短暂的沉默,分明是不以为然的意思,奕看得出来,向奕誴一拱手,低头入轿,有下人扶着轿杆,出府而去。

奕誴拿过听差奉上的烟袋,美美的吸饱了,把烟袋交给下人,这才问道:“肃六儿,你今儿个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哦,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是。多谢王爷。”先谢过奕誴,然后他说:“不瞒王爷。奴才此来,是想向王爷讨教。皇上畀以重任……”肃顺难得的掉了句文,心里很觉得得意,暗道还是和读书多的人在一起,方使得自己言谈与以往大不相同。

谁知道奕誴读得书并不比他多,闻言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可真是俏媚眼儿做给瞎子看了肃顺苦笑着说道:“奴才是说,皇上赏了奴才这么重的差事,奴才自知才德不全,便是勉力报答,也怕有疏漏之处。所以,特地前来,请王爷指授一二。”

“嗯,这份差事你也非请教我不可。”奕誴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简单的把皇上的性情、喜好、每日作息时刻大约的和他说了一个遍,最后说道,“皇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执拗,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便如同本年六月……”

“六月二十七。”

“是。二十七那天,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非要到园子外面走走、转转,我和西镇常苦劝之下,主子全然不听,最后也只得依从了他。”奕誴无奈的摇摇头,言下很觉得荒唐似的,他说:“不但出去了,还在也闲居订下一间雅座,这,你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略有耳闻。”

“既然订了座位,想来今后怕还是要有这等微服之行。你担着的责任可不小啊。”

肃顺做到心中有数,不再多留:“请王爷赏饭吧。”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肃顺起身告辞,奕誴将他送到门口,再三请留步之下,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第53节千头万绪

第53节千头万绪

进到八月中,热河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皇帝天生的体质古怪,又怕热,又怕冷,早早的在殿阁中的四角命人放上一个炭盆,红彤彤的让人遍体温煦。

君臣几个议了会儿正事,皇帝问,“快到九月,天也冷了,穷家小户也得照应。可商定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皇上放心。京中和行在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嗯,这件事做得好。让户部,工部在京中和热河多搭几座粥棚,多派些人维持,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彻底底的,让各方百姓都能够切实受惠,别弄成个四不像。如同去年在京中那样,叫什么?”

咸丰二年的十月,京中照例要开粥厂,因为这一年中有英夷入城,事先很多京中的流民、乞丐都给步军统领衙门收拢在一起,带到了周边的大兴,宛平县内安置,到了临近年底的时候方始放回来,又赶上朝廷恩赏的舍粥,众多百姓一拥而上,不但把天桥旁的粥棚挤塌,粥锅外撒,烫伤了好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士,还踩伤了很多百姓——皇帝今天提的,就是这件事。

“皇上切责的极是,上一年的差事,是臣份职管的,出了大大的纰漏,……”贾祯只说了几句,就给皇帝拦下了:“虽然上一年的事情你有责任,不过你身为军机首辅,也不过是列个名字,坐纛而已……。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是。”

“各省的税银就要解到京中来了,从户部盗案之后,朕命曾国藩和阎敬铭认真梳理过一番,每年各省解到的银子,在入库之时,可还有遗漏、短少吗?”

“回皇上话。户部自咸丰元年开始,在库丁出入银库之时行过称之法之后,银库内存与账目之存银再无半分差错。”贾祯是奉旨管着户部的,他说:“这都是皇上……”

“你们也不必拍朕的马屁。”皇帝微笑着拿起一份折子,在手中打开来看了看,这份折子是阎敬铭所上,内容是为‘裁撤兵勇’献策。却又放了回去,“文煜的折子中提到的加饷一事,公议得如何了?”

有个叫文煜的旗人,八月的时候从云南按察使的位子上内用,到京中不久,就上了一道折子,内容大约是说,他往来南北各省,于观风察吏之外,更多的感触是,大清八旗子弟,当年纵横无敌,而今天却已经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话

他还在折子中附录了一条从京中听到的顺口溜,“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有鉴于此,文煜认为,要想重振大清国威,特别是要想重现当年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的风采,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加饷

加饷要有钱,从何而来?照文煜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养勇之数’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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