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71节

薛宝善这几个月为皇上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薛福成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由世铎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先生怕还不尽明了。”世铎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薛先生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成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上的病证不轻,为臣子者,岂敢偷闲?我x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先生,真有你的。”世铎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薛宝善:“三位如何?”

薛宝善酸味冲脑,脱口答道:“增益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说话间已经从‘先生’变为了‘老爷’。

饭罢各散,薛宝善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成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有内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一个笔帖式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

“一来是直督的面子,二来是六福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又有学识不过,”他做出极恳切的神色,说:“王爷吩咐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别太扫了薛大人他们的面子。”

这是好话,但薛福成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连续用了几天的药,皇上觉得自己身上轻快多了,内廷传出话来,说皇上‘很是受用’,这便是薛福成才学俱佳的的明证。自然的,薛宝善的面色就更加不好看了,只不过碍于他现在正是得用的人,不好、不敢说些什么。

皇帝管不到二薛之间的这等杯葛情状,病体大见好转,又让他起了眠花宿柳的心思,不过这一次皇上生病,内廷也得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皇上缠绵床榻,方才使得龙体抱恙,如今病体未复,又要翻牌子侍寝?

不但祯贵妃挺着大肚子来好言规劝,就是勉强支撑着去给老太妃问安的时候,连老人家也忍不住说话了:“皇帝啊,有些话不是我应该说的,不过我想,总要等皇帝的身子全都养好了,再论其他。皇帝现在还年轻,日后的时光长着呢,又何必亟亟一时?”

老太妃意中所指皇帝很清楚,俊面一红,点了点头:“太妃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老太妃了然一笑,“你们啊……”她望向周围坐着的祯贵妃等人,含笑说道:“也要爱惜主子的身子,不要由着他的性子来,晓得啵?”

“是,老太妃的话奴才们记下了。”祯贵妃是后宫品秩最高的嫔妃,暂摄六宫事,当然也要由她来奏答,说完话,和皇帝互望了一眼,脸蛋红了起来。

皇帝说是记下了,但是每当想起和瑜妃、瑾妃,兰妃在一起的时光,还是让他觉得心旌摇动,回想起那软玉温香,耳鬓厮磨的日子,夫妻间行此天下第一等的诱惑之事,又岂是说放得下就放下的?

到了临近八月十五,皇上的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皇上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恩诏。为首的是薛福成,他是举人之身,从未入仕,便不能有官衔上的赏赍,不过,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特为赏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成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皇帝当然理会不到他的心境,传旨在福寿园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典,想来大家亦没有话说。”

皇帝究竟是年轻人,底子厚实,偶有疾患,只要能够安心将养,恢复起来也是很快,精神也变得很是爽利,接下来又问他:“你弟兄几个啊?”

“学生兄弟三人,学生居长,下有一双弟弟,名为福尘,福保。”

“哦。”皇帝有心于薛福尘当年给人贿买的事情多说几句,又觉得无此必要,便点点头:“你去吃饭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

“是。学生叩谢皇上天恩。”

薛福成跪安而出,皇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在殿前金阶上来回走了几步:“今年八月十五,让老六也从京里过来,还有,让他带着福晋和孩子一起来,和老太妃一家人团圆一番。”

第51节 新政受阻

中秋是三大节之一,自然很是要热闹一番,朝廷有一番体恤小民疾苦的惠政,,诸如年纪过七十岁者,由各地府县发给老人每人陈酒两瓶、肉两斤,钱米、粮油,应季的月饼,等等若干,各地城中金吾不禁,也不必一一细表。

和军机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把佳节到来之前的各项事务处理一下,皇帝摆手让他们退下:“让老六进来吧。”

恭亲王全身公服进到殿中,身后带着宝鋆、李鸿章、文祥三个:“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多日不见,不但宝鋆、李鸿章等人黑瘦了很多,就是奕也很显憔悴,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大有怜惜之意,摆手让他们站了起来:“老六啊,这一段你辛苦了。”

“臣犬马之躯何足圣上如此挂怀”奕声音很洪亮的答道:“倒是臣在京中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心下很是忧急。臣弟自问于岐黄之术一通不通,也只好奉力办差,将皇上交付的差事做到圆满妥帖,上疏廑忧。以为皇上节劳。”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只是……”他看着旁边垂手肃立的几个人:“你们啊,不要有什么事情都找老六拿主意。一来他是年轻人,经验未丰;二来呢,老六是朕的兄弟,朕和他情分不同,也算是你们半个主子,为主子分劳,也要朕教给你们吗?”

“是。皇上教诲,臣等铭记在心,断不敢有片刻或忘。”

“老六啊,总署的事物很繁忙,特别是以后,怕还要有的你操劳,要学会劳逸结合,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嘛,嗯?”

“是。”奕觉得心中热乎乎的,当先一步跪了下去:“臣弟多蒙皇上宠幸,愧不敢当,自问只有竭诚以报,方可不负皇上交托之重。”

“起来说话吧。”皇帝说:“这一次中秋佳节,朕让你到热河来,一来是想给你放几天假,和老太妃团圆团圆;二来是想问问你,各方夷人在京中的事物,可安排得妥帖了吗?”

“是。臣弟代额娘叩谢天恩。”奕跪倒碰头,然后他说:“回皇上话。北京城中除却英法美各国夷人所居之领事馆均已构建完成,各国人皆已如数入住,各方夷人对我天朝敞开胸怀允准他们在京中成立领事馆表示最大程度的欢迎。而且,还说,希望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允准,到热河来,当面向皇上表示他们的感激之情。臣弟不敢做主,只是答应他们,将此事如实转奏,是否允准,请皇上圣意**。”

“总要赶上一个由头,这几天怕是来不及了。等到年底吧。临近过年的时候,朕再拨冗相见。”

“是。既然这样,臣回去之后,将这一番旨意当众向各国公使宣讲也就是了。”奕答应一声,又转身从宝鋆的手中拿过一本折子,向前一递:“皇上,这是各国公使请臣代呈的各国为对天朝皇帝陛下表示佳节的祝贺而奉上的礼物清单。”

有内侍接过,转呈给皇帝,他顺手接过,打开来看了看,都是一些在清流中人看来奇技yin巧之物,诸如火枪、自鸣钟、挂饰、各种花油、酒类布匹若干。他正在看着,奕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臣弟此来,尚有一件大事,想请皇上的示下。”

“哦?”皇帝没有抬头,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是什么事?”

“臣弟本年七月十三上折子,为各地督抚就兴建铁路横加阻挠一事……”

“啊。这件事啊?”皇帝立刻合上礼物清单,笑呵呵的望着奕,“朕知道这件事,你们是怎么议的?”

奕和总署衙门七月十三上折子,提请在天朝土地上选择一处,由英人出技术,机车,铁轨等必备之物;清朝出人力和资金,兴建为大清国历史上的第一条铁路,谁想到引发言路一片哗然。包括内阁学士,翰林学子,各省督抚纷纷上书,反对其事。

特别是以湖北巡抚龚裕反对得最为激烈,他上了一道奏折,内中说修铁路其害有八,分别是:‘南漕以铁路转运,工成亦须二、三年,无论缓不济急,而商船歇业,饥寒迫而盗贼兴,其害一;山东黄河泛滥,连岁为灾,小民颠连困苦,今若举行铁路,以千余万之资,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将怨咨而寒心,其害二;清江浦为水陆要冲,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码头。铁路一开,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设侦栈、起盖教堂。以咽喉冲要之地,与夷共之,其害三;夷之欲于中国开通铁路,蓄念十余年矣今中国先自创之,彼将如法而行。许之则开门揖盗,拒之则启衅兴戎,其害四;中国可恃以扼要据险者惟陆路,广开铁路,四通八达,关塞尽失其险,中国将何以自立?其害五;如谓易于征兵调饷,不知铁路虽坚,控断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处处防范?其害六;如谓便于文报,查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有速无迟……。’

洋洋洒洒写了数以千记,总之就是一句话,铁路一物断不可兴

其他的还有一些如已经调任工部尚书花沙钠所提的‘动用民工何止百万?劳民伤财之处在在,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不可轻于尝试’;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开’等等议论,闹得沸反盈天,口舌官司打到御前,皇帝正在病中,军机处不敢劳烦过甚,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

奕首当其冲,挨骂也挨得最多、最狠。他一来是委屈,二来也很觉得惶恐,他这个亲王得来得很是古怪,皇上好猜疑的性子,当年为了这件事没少做韬光养晦的勾当,这一年多来负责总署衙门,明知道是遭嫉遭恨的差事,心中更加不能无防,这一回为了修建铁路,他和总署衙门更是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清流攻击。

今天见了皇上,他年轻人藏不住心中委屈,“皇上,臣身为先皇血胤,累受皇恩,只要于国有利,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只是,臣不明白,这些饱学之士,如此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阻挠其事……”

皇帝无声的在软榻边坐下,叹了口气:“老六啊,你的委屈朕知道。”他说:“若说起铁路一物,各方督抚不知其详,更不通晓其利,难免有强加穿凿之言。龚裕的那份折子,朕前几天看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煌煌成理,实际上,只要你能够静下心来,便可见舛误处处。正好……”他说着话便叫了一声:“六福?”

“奴才在。”

“把前几天朕看过的,湖北巡抚上的折子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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