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6节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今承平日久,法非不大备也。而怠玩从事,奸弊潜滋,或偏废而不举;或积重而难反;若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俾国计民生,两受其益欤。民风之淳漓,系乎政教。”

“……天下士子多来自民间,见闻亲切,其推之往古,验之当今。悉心敷陈,必将有教于朕。着毋泛毋隐,朕将亲览焉。”

这番话让祈隽藻很感觉为难,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其中没有任何限定的内容,似乎包括英夷犯边,盐漕弊政等内容全都包含其中,这样的一份策题交下去,士子们的命运可真就要交给上天了!

因为是御笔亲题,自然不能轻忽以待,所以先用黄纸固封,封缄之处,钤着御章,是朱文的‘海涵春育’四字。祈隽藻亲自捧着,率领同官,出乾清宫到内阁大堂。都察院派来的监试御史,早已到达,彼此见过了礼,祈隽藻居中坐下,先有一番话说:“历来策问,都由内阁中书写好发刻。为防泄漏,必得严密监视。纵或如此,仍旧不免疏虞。抡才大典,不可不慎;今年我想改个章程,我们自己辛苦一点。如何?”

这就是说,书写策问,不必假手内阁中书,由读卷大臣自己动手。坐在他下方的贾祯在顺序上应该代表同官发言,不过这样的事情不便强人所难,因而环视一周,用征求的语气问道:“哪位自告奋勇?”

这当然是居末位的内阁学士车克慎义不容辞的事,他欠身答道:“只怕我的字太丑。难入方家法眼。”

“有劳、有劳,不必过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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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科场趣事(4)

在这等待发榜的近二十天时间里,向来是举子们放浪形骇,纸醉金迷的时刻。

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脱,心里总觉得必须醇酒妇人补偿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发榜,荣枯立判,那种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饮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自觉如果不好好领略领略八大胡同的风光,未免虚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里大逛一逛,开花榜、记风月,玩出来一个名堂,夸耀于人的。

崇实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四处漂泊,可算是居无定所,于京中旗下大爷的这种醇酒妇人,看花饮酒的风月之事当然也知道,却并无热衷之心,无奈一起来赴试的同乡、新结交的几个朋友不容他独善其身,每天都有人来邀约吃喝。便是吃梦之约就不知道赴了多少——由于不必惠钞,所以人人欢迎;倘或坚拒,便好像自度必中,吝于作东似的,会遭致讥评,无奈之下也只好每天酒食征逐了。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烦恼:大小馆子,账记下不少,如果经常在一起吃梦的人,只有自己美梦成真,那笔酒食账不下两三百银子之多,从何而出?

到得发榜之日,崇实也中了,取中第127名。这样的成绩可算难称心意——会试的成绩虽然不会带入到最后的殿试之中,却也从来没有一个名次在百名开外的贡士有在殿试中抡元的先例的——不要说是抡元三鼎,就是三甲的赐同进士出身怕也不会有,如果是那样的话,就铁定不能被选中为庶吉士,更加不可能进翰林。殿试之后,自己旗人的身份,外放到地方守牧一方更加是想都不要想!如此想来,这第127名的贡士,竟还不及那名落孙山的举子!

是故,崇实脸色竟一日难看似一日,在旁的人想来,只当他是在为会账发愁,暗中讥笑不止。殊不知内心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有一桩便是于京中风月之所,彼此都是年轻人,谈及这样的自然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京来,对于北京有名的‘八大胡同’早有耳闻,却不想到了此处看过,一个个大失所望,用一位同是江南省的学子的话来说:“此地女子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脑满肠肥,油头粉面,吃葱蒜喝烧刀。全无半点“辑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待宴集”的江南文酒声伎风流倜傥的样子。

听了同年的说话,众人一时间不免兴趣缺缺,开始抓紧这断时间在管驿里写‘大卷子’——殿试于文字的要求甚高,也算是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崇实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左右自己的名次也不会有所提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到琉璃厂再好好转转,也不枉来到天子脚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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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照例是在四月二十一日举行,黎明时分,新进士陆续到达宫门。到得卯正,一群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连翩而来,在中左门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戴宝石顶,插一支极大的双眼花翎,天青缎四开长袍,上罩一件黄马褂,约莫六十三四岁年纪,浓眉大眼,显得极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惠亲王绵愉。要等他点了头,才开始点名。

点一名,放一名。领了大卷子跨过高门槛的中左门,便是矗立于两丈高的殿基上,广十一间,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龙墀丹陛,气象宏伟。但崇实等人顾不得细细瞻仰,蹒跚举步,随众越过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层石阶,数十级踏步,来到了殿试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不止了。

正当放下考具,由鸿胪寺官员在为他们排班时,读卷大臣已经朝服上殿。殿中东面设一列长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张一束的题纸。祈隽藻规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题纸,走到中间的黄案前面,朗然说道:“恭接钦命策题!”

早站在黄案前的礼部尚书孙瑞珍随即双膝着地,双手高举,跪接了题纸,置于黄案正中。然后由鸿胪寺官员鸣赞,殿内殿外的王公大臣、执事官员以及二百多名新士,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读卷大臣退回文华殿去休息;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接过题纸展卷看来,崇实楞了好大一会儿,和祈隽藻当初的疑惑一样,这种没有范围,完全空泛的文字内容最是难以回答,左右看看,所有人都和他有着同样的表情,似乎对于这样的策题都没有思想准备。

崇实想了想,决定针对策题中‘穷则变。变则通’的说话来做文章,以他在随同父亲多年任职江南的所见所闻来扣题中‘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的主旨。

认真推敲一番,心中已有七成把握;聚精会神地往下看钦命的策题。眼中看,心中想,自觉文思泉涌,处处逢源。但金殿对策,程式甚严,字数是有限制的,还须涵咏锻炼,由博而约,求其精简。等有了草稿,更要细心检点,引用圣训要抬头,若逢御名须缺笔——这都是极大的忌讳,错上半点就是三年之功付诸流水!

写到兴起处,崇实就策题中‘蛮夷外邦,轻犯海疆’之问大发憨劲,笔下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写了下去:“臣对,臣闻:建极者敛福之源,知人者安民之本,学古者入官之要,整军者制胜之资。……皇帝陛下……播声威于挞伐,固已三无敬奉,而一德交孚;八恺俱升,而六师允饬矣。”

新科贡士在殿试答卷的时候是有一定的规定的,不论策论的内容为何,其首尾两句从来不变。开始的一句是‘臣对。臣闻……’;结尾的一句是‘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郧越之至。臣谨对。’和前面的题始遥相呼应,这就是所谓的金殿对策了。

等将草稿检点妥当,时已过午。吃下两块颁赐的名为‘克食’的满洲点心,站起身来舒一舒筋骨,从卷袋中取出卷子来,开始誊卷——殿试卷子,用七层宣纸裱成,正反六折,除底、面外,共计十页,称为十开;每一开高一尺四寸,宽三寸七分,比一般的奏卷要大得多,所以叫大卷子。

卷子上是用银朱画好了直行的,每开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写大卷子的功力,就在每行由上到下二十四个字,排列得匀称圆整。不过这也有个取巧的方法,自己先照样画好直行的稿纸,拿草稿先誊一遍,然后比照着抄在大卷子上。崇实在这上面已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加以这天的一壶墨浆调得格外好,不浓不淡,下笔不滞不濡,写出字来,乌黑光亮,配上白庭朱丝栏,色彩鲜艳之至——这种字有个特殊的名字:馆阁体。

殿试照例不给烛,不过此时白昼甚长。崇实写完卷子重新细看,只字不错,无须挖补。只是……这最末一段文字,却似乎大碍关系!糟糕!

他冷静了一会儿,更加觉得文字荒唐,罗列难入方家法眼。这样的文字不用呈到御前,只是落到一个理学家阅卷大臣的手中,给一个点,自己前面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

有心重新写过,其时却已不及。左右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一科得个名传天下的位次,崇实心中打定主意,当下交卷出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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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一朝登龙(1)

收掌官把卷子收上来,等阅卷大臣席地坐定,开始分卷子,总数是二百六十七份卷子,转了三十三圈,还余三份——这剩余的三份就要由排名最靠前的三位阅卷大臣大臣来劳神了。

阅卷有一定的规矩,首先说评级是五等,第一等叫圆,便是画个圈圈;第二等是画一个三角,名叫尖;第三等是点(就是在卷面上点上一个现在人经常会使用到的顿号);第四等是直线;第五等是叉。

殿试阅卷,一般不会使用到第四等和第五等。而前三种的使用也有规定,便是以第一位阅卷大臣的评点为准,后面的大臣不能越级评定——也就是说,当第一个大臣在卷面上加点(第三等)的时候,第二个大臣就只能画一个三角(第二等),而不能画圈圈(第一等)。

每一个人面前的33份卷子看完,众人起身,分别看其他人的答卷,这个过程叫转桌——每一个大臣都要看全部的二百七十六份卷子——完事之后要到第二天的中午了。然后八人汇总,商议前十名的卷子。这是要报到御前的。

照例,三鼎甲必出于前十本中,因此,这是极其慎重的一件事。而这一次,众人为其中的一份卷子各持己见,反复争辩,好久都不能定夺。

照祈隽藻的意见,该生员于卷中大放悖逆之言,若是这样的人被选中状元或三鼎甲,则将来刊刻发行天下,势必引发朝政动荡,天下人都会以为皇上、朝廷有意改弦更张,一变前法,以穷兵黩武代与民生息为大政方针,此事干系匪浅,是故万万不可列为前十本之中。

兵部尚书柏葰是蒙古人,于江南士子天生有一种不认同感,闻言也附议:“老夫也有同感,就依浦公(祈隽藻字淳浦)的吧?”

其他人也就罢了,周祖培却不愿意放过,因为陈孚恩的事情,他被皇帝捡拔成了刑部尚书,又入了军机处,虽是新进之资,位列众人之下,可也算是朝中第一流的宠臣,他大约猜出皇帝出这样一道策题的本意所在——当然,这样的话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自古以来妄揣上意也都是死罪。此时正好就此事出言:“涛公(柏葰字静涛)这话请恕不能赞同。皇上御笔亲题策论之题,想来圣意也有让天下士子有可畅所欲言之机。我等忝列读卷,自当上体圣心,下慰士子。还是将原卷呈上御前,请皇上定夺吧。诸位以为呢?”

他端出皇帝这顶大帽子,谁敢反驳,当下纷纷点头:“是,是,就依芝台兄所言,俯请圣裁吧。”

于是,这份卷子也被加入到了前十本的卷子之中,接下来是定二甲与三甲的名次。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一字之差,与能不能点为庶吉士和能不能入翰林院读书,有些关系。如果是三甲最后二三十名,可以断定绝无成翰林的希望。因此,祈隽藻对榜末的名次,格外认真。

第二天一早,八人齐聚养心殿,呈上前十本的卷子,又专门把那本引发争议的卷子提出来单独放到一边。皇帝简略的看看,没有认真品评的时间,只是数上面的圈圈,列为第一名的有八个圈圈,第二名,第三名的同样是八个圈圈。到了第五名之后,圈数才明显的少了下来。

阅遍其余的九份卷子,皇帝拿起了最有争议的一份,上面有六个圈圈,两个三角,却不知道各属于哪一位阅卷大臣的手笔,其他的卷子也就罢了,这一份倒很是引起了皇帝的兴趣,满认真的欣赏了起来。

卷子中于‘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的主旨进行了非常细致的阐述,可以看得出来的,该士子有过真实的考察或者目睹过盐漕河工的弊政,写出来的文字一针见血,全无半点为尊者讳的遮掩与保留。

文中有这样一段内容:“……南河岁修三四百万,一切公用,费帑币不过十之二三,可以保安澜,十之四三足以书上考,余者除各厅浮销之外,则供给院道,应酬戚友,馈送京员过客,降至丞薄,千把总人,胥吏兵丁,凡有职事于河工者,皆取给焉。”

这样的文字在皇帝看来,几乎已经超出了策问的范畴,而是一篇于吏治败坏,由地方大员呈上的参劾文字了。他问道“你们是怎么议的?”

“回皇上话,老臣以为,该士目无法度,于殿试策问一节任意胡言,妄议朝廷政事,实是狂妄已极!”祈隽藻立刻回奏:“因此,当以奏体不明,文字荒诞为由,黜落该贡士,并传喻该生员所在省份学政,严加申斥!以儆效尤。”

皇帝执政日久,也越来越有经验:“策问乃是由朕亲题,原是为天下士子有畅所欲言之处,高宗皇帝曾有言:‘不以言辞罪人。’何况,天下寒士三年苦读,若只是因为文字中有违碍之处就轻易黜落,势必大伤民心,朕也心中不忍。”

“皇上上体天心,下安百姓,臣等不胜钦服。”

“况且,朕看该生的文字尚不算大有违碍,盐漕河工诸方大端,利弊所在之处原就是要学子据实而呈,彼等来自民间,深知小民疾苦,也算是为朕,为列为臣工建言吧?”他停下来想了想,心中做出了决定:“依朕看来,该生员的文字不但没有违碍之处,倒是坦诚利害,发人深省!便是给个状元,也不为滥赏!”

说到这里,皇帝拿起象牙裁纸刀,轻柔的挑开卷上的糊名弥封,正是那本已不抱抡元之想的崇实!认真的看了看上面写的履历单,皇帝轻‘啊’了一声:“怎么这样?”

众人不知何意,都在呆呆的站着,皇帝把卷子递过去,祈隽藻等人也是一愣:心中泛起惴惴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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