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33节

“哦,”翁心存点点头,又问道:“那,漕帮中没有为贤契这样的漕丁想什么办法吗?”

“办法也是有的。例如——”

办法当然是有的,分正邪两途,先说正途,正途又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漕运每年除了漕米之外,还有大批物什,举凡木器、漆器、绸缎、五金等等一切产自南方,运抵北方的特产,都是可以从漕运通途北上的。改为海运之后,这些东西全部上了沙船,走海路北上,不过有一些物什是在南方诸省间转运的,自然也可以解决一部分漕丁的生计。

第二种就是贩盐以销往各省了。漕运改制之先,皇帝想到了可能引发的各方面的问题,特别提出一种私人贩销官盐的策略,简单的说就是卖力气从盐商那里花六十两银子买来盐引,到盐场提盐两千斤,贩卖到两湖、云贵等缺盐的省份,最少可以获利四十两。若是肯下功夫,去到更远的边陲之地,获利更多。

除了正途之外,再一种就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了:这是指那些既不肯下力气,又不肯放下身段的漕中旧有耆宿而言的,生活没有了来源,便做一些没面皮的勾当:‘千家教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迫使妻女抛头露面,后街曲巷多出了好些‘黄鱼’——也就是暗门子的私娼。

曹德政当然不至于如此下作,不过那等约集亲友,凑齐资本去贩盐的事情,也是他做不来的,倒并不是面子上下不来,而是因为他常年生活在水上,腿脚关节等处全都是病况,当年总是在水上跑,还隐而不显,一旦闲下来,竟是每天在家想起床帮助妻子操持点家务都做不到了

听曹德政大约的说了一遍,翁心存做到心中有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也是其情可悯。龢儿?”

“儿子在。”

“乡邻远来,你要好生照顾。等到天气暖和一点,再安排他们回乡去吧。”

“是。此事不劳父亲挂怀,儿子知道的。”

第二天一早,翁心存递牌子进来。皇帝已经把当初和他说过的,着他详细问一问漕丁生活景况的事情忘记了,听他再度提起,才想起来:“曹德政,是谁?”

“曹德政就是厝居在臣府上的曹玲之父。得知女儿下落之后,和妻子一起动身到京中来了。”

“啊,是了。为张芾一道表章夺了秀才功名的那个李泉的岳父和岳母,可是的?”

“是。皇上圣念无错,正是这二人。”

“怎么?他们到京中来了?”

“是。”翁心存心中奇怪,刚才说过的话,皇上没有听清楚吗?不过明知道是在浪费唇舌,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正是。他们夫妻二人思女心切,得知女儿下落,立刻雇请一辆大车,到京中来了。现在也暂时厝居在臣的府上。”

“嗯,你继续说。”

“是。臣上一年面圣的时候,曾经听皇上谈及漕丁之事,圣意深恐漕运改制之后,漕丁生活苦楚。正好,曹德政北来,臣和他详谈之下,知晓漕丁生活景况,这才特来皇上面前回复。”

皇帝没有想到翁心存来是为这件事,心中好笑之余,更是难得的一阵感动:自己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道他竟然这样的认真负责?在多日之后仍然记挂此事?倒要认真的听听了:“你先起来。”又对六福说:“去,给翁大人搬杌子来。”

“是。”翁心存谢恩坐下,把曹德政和自己说的话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听曹德政之言,臣以为,漕丁辛苦本已有之,不过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更有皇上料机在前,本有各项解决途径,像曹德政这样身子老迈,又有病在身,不能执役的,想来十中无一。皇上也就不必为他挂念圣怀了。”

皇帝一直很用心的听着,不时的打断他一句,问一问其中细节:例如漕帮中公出的银子,到了像曹德政这样的人手中,能够有几两几钱?每月花销又有多少?都详细厘清问明之后,方才聚拢精神,听他把话说完:“翁心存,你还记得上一年十一月在养心殿,朕和周祖培说过的话吗?”

翁心存年纪虽然稍微老迈,记性却极好,当下答说:“是,臣记得。皇上在周大人奏答之后说:你这话对,也不全对。”

“就是这话了。那么,你可知朕言周祖培所讲的不全对,可有所指?”

“这,臣愚昧,不能祥知圣意若何。”

皇帝笑了,没有直接给他解释,倒像是唠家常一般的说道:“朕曾经听闻过一个笑话,是讲有公婆两个,在田间干完了活儿,坐着聊天。老婆婆就说:‘老头子,你知道京中的皇帝每天吃什么吗?’”

翁心存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给自己讲笑话,只得耐心的听着:“老公公答说:‘那哪儿知道啊?问村长去’”

“哈哈哈”翁心存是循规蹈矩的书生,平生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也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赶忙又跪倒下来:“臣失仪。”

“你起来。”皇帝含笑摆手,让他重新落座,继续给他说笑话:“于是,公婆两个就去问村长,村长大约是个见过世面的,听完公婆两个的问题之后,答说:‘皇上啊,每天大饼裹着白面馒头,就着米饭吃。’”

一句话出口,翁心存第二次失声大笑,站立在暖阁中随侍的宫女太监,不敢放肆,一个个借机躲到门廊的外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好半天的时间,待他笑声消止,皇帝才继续说:“朕给你讲这样的笑话,并不是为了博你一粲。而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民间百姓与朕虽同是大清国人,彼此却相隔重重,难得一见。百姓对天家有些许猜度,却犹如雾里看花,不着绳墨。而朕呢?”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笑容,“在这京中呆着,很多时候要靠地方督抚上折子才能知晓这九州万方每天所发生的事情。便如同漕丁生活苦楚一节吧。在漕运改制之前,朕多次召陆建瀛、杨殿邦到御前来,就是怕所指定的很多规程之中多有错漏,最后将这利国之术变成疲民之方。”

他又说:“朕身为天子,每天里听你们口中颂圣之言,嘿时间久了,便如同道德经所言:耳迷五音,目迷五色。到了那时候,便是有那兢兢自守,心怀天下的大臣将真实情况如实反映上来,朕内心明知道是真的,怕也不会再当做是真的了。”

他望着翁心存,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一次,翁心存,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好将从曹德政口中听来之言复报朕知,这才是使民情上达,使为人君父者可以通晓民隐、民疾的古大臣颜色可见你的书没有白读”

“臣不敢当臣不过是将百姓之言上传帝听,使我皇上行善政之时,能够更加有的放矢的筹措和准备。”

“嗯。你先起来。”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让他站了起来,却不再就这个问题做深谈,而是换了话题:“朕记得,你的儿子,道光二十九年的时候,是江苏一省的拔贡的?叫什么?”

“是,臣子同龢,略有微才,先皇二十九年的时候,侥幸而中本省拔贡。”

“有父如此,令郎之学问、颜色,也可以想见了。”

翁心存自然又是叩头谢恩不止。

皇帝难得的和翁心存说了几句心里话,悠闲的翘起了腿:“这个曹德政啊,朕想,见他一面。”他说:“有些话,你我君臣在这暖阁之中所说,外间全无所知,若是为此而发谕旨到省里,难免引人猜度不休。倒不如就经由曹德政之口,将一些话带到地方上,也可以使朕的这番与民修养的意思,传达到受众之间,你以为呢?”

“老臣以为不妥”翁心存跪了下来,他说:“曹德政不过普通漕丁之一员,若是皇上有恩旨于他的话,自然是天恩若海,若是准其面圣,其人荒疏,臣恐有辱圣上视听。”

皇帝犹豫了一下:“再说吧。此事,容朕想一想,左右他还要在京中住上几日的,是吗?”

“是。”

第14节 奉安

过了年,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为忙碌。在京各衙门,有职司的不说,没有职司的也要派出行礼人员。近畿地方官,则以护跸为第一大事,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署理顺天府府尹万青藜,直隶提督固山贝子奕山,热河都统麒庆,忙得一塌糊涂。

皇帝出临,倘或跸道所经,有任何不妥之事发生,惊了圣驾,非丢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极严厉的命令,直隶省内大捕盗贼。抓到盗首,立刻请旨正法,割下脑袋传示犯案的地方,一时宵小匿迹,颇为清静。

过了二月初八,车马出东便门,在陵工有职司的官员,都取道宛平,先赶去伺候。到了十七启銮那天,除去肃亲王华丰,大学士杜受田、卓秉恬,军机大臣赛尚阿奉旨留京,分日轮班进宫办事以外,其余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以及福晋命妇,都随扈出京。

皇帝的大驾出宫,先到朝阳门外东岳庙拈香,然后循跸路缓缓行去。第一天驻跸黄辛庄行宫,第二天驻跸半壁店行宫,第三天到了梁各庄,有隆恩寺在城北半山上,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谒梓宫。

第四天移灵,第五天皇帝谒东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宫,由皇帝派遣的协办大学士周祖培恭题神主,一生为国事操劳的道光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结束。

大葬礼成,皇帝在隆恩寺行宫召见军机大臣。由于慕陵工程,办得坚固整齐,典礼亦部署得十分周到,皇帝巡视一番心中也很欣悦,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从宽,承办陵工的大小官员,个个加官晋级。随扈当差以及沿途护卫的兵丁员弁,各赏钱粮。一道道的谕旨发下去,无不笑逐颜开。

天子居处,即是行在,在灵前行礼之外,军国之事还是照例飞报行在,等候皇帝处置的。赛尚阿以军机大臣留守京城,贾祯是随扈的领班大臣,由彭蕴章挑起门帘,几个人鱼贯而入,叩头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穿着礼服,正在六福的伺候下在用午膳。说是礼服,其实是素服,为了避讳,故意这样说的。看几个人进来,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将碗碟撤了下去:“有事?”

“是。回皇上,上年年底,皇上有旨意,着英人将牛痘技术传授给我天朝医生,经过两个月的学习,已经有初步320名医生掌握了牛痘种植之法,只等太医院研制出来的牛痘配方通过,就可以正式下发到十八行省,交付有司,正式将这惠民之方传播开来了。”

“唔。”皇帝接过水,漱漱口,吐在六福捧过来伺候的金痰盂里:“这件事做得好嗯,费用呢?”

“是。经过户部有司的计算,在全国传播牛痘种植之法的话,共需用银子合计是五百五十四万两,皇上前一段曾经有口谕,这笔银子由户部支出一部分,各省的藩司衙门支出一部分。臣已经命人妥善登录明细,具折陈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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