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兄弟远远地看了这场热闹,实在想不通这里的一个土财主如何能够与远在江宁的曹寅结下仇怨?
曹颙听了通州那边的消息后,心中也想不明白原由。只有庄席,沉思许久,隐隐理出些头绪来。
“颙儿,可知前吏部尚书熊赐履其人?”庄席开口问道。
熊赐履?这可是康熙朝有名的内阁大学士,曾经与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并称为“四相”。三藩之乱后,熊赐履因曾上书反对撤藩被罢官,随后寓居江宁。十余年后,再次入朝,直到康熙四十二年告老乞休,康熙四十五年返回江宁。
远在曹颙进京前,就对这位大学士的履历知道得七七八八。只因这位大学士在江宁的宅子,就是曹颙当年守孝待过的清凉寺附近的清凉台。当年曹颙在的寺里,曾多次听那些和尚们提到这位大学士。在江南人眼中,熊赐履不是官员,而是一位大学者,他的著作《学辩》、《学统》、《学规》《学余》等书流传于世。因其祖籍孝感,本名孝昌,所以世人也尊称他为“孝昌先生”。
曹颙想起一事,问道:“孝昌先生不是八月就去世了吗?影影绰绰的,好像听说上了遗折!”
庄席点了点头:“确有此事,还引出一场不小的是非!孝昌先生死前写了遗折,死后其家人将折子送到京中。当年圣驾在塞外,中间辗转了好些日子才到御前。遗折上有举荐其族侄翰林院编修熊本的话,上边那位不信此事,命人详查。结果竟查出遗折是篡改过的,是熊本买通熊府下人所为,这可是欺君之罪。熊本入狱,随后被判了斩首,没几日自缢在狱中。”
“熊本是梁勉的外孙?”曹颙有些明白其中的缘故。
庄席摸了摸胡子:“看来是如此了,只是既然是朝廷下旨要处斩熊本,为何梁勉会怨恨令尊,这就是让人不解之处了!”
莫非在熊本案过程中,自己那位“密探”老爹提供了什么了不得的情报,成为其定罪的依据,因此才会被人恨上?可是既然是“密探”,上的又是“密报”,那一个田舍老翁怎么会知晓?被换了的炸药呢?灭口的杀手呢?买凶之事真相大白后,明里的答案竟是如此的简单,可细细思索,却是迷雾重重,太多的东西隐在这迷雾之中,只漏一鳞半爪的痕迹,越发让人困惑。
草原凶杀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这京城买凶案的背后又有何隐情?曹颙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在接下来的十来天,魏家兄弟早出晚归,从账面上支出了不少银钱,只为这个答案。
曹颙原本怀疑前些日子杀掉的那些人是四阿哥的人,毕竟无论是雍正皇帝的正牌特务机构“粘杆处”,还是野史里写的暗人组织“血滴子”,在后世都太出名了,想不联系起来都难。
此外,他心中也隐隐地怀疑三阿哥。毕竟在这场尚未落幕的夺嫡大戏中,四阿哥表现得是看客,不管其心中怎么想,行为始终是恭顺低调的。三阿哥则不同,虽然他在诸位皇子中才能并不出众,母族也不显赫,但是却始终表现得很积极。
然而魏家兄弟监视了三阿哥府与四阿哥府半个月的时间,却始终未发现有任何异样之处。
顺天府那边,在众捕快从通州归来后第四天,以梁喜斩立决、梁家家产充公为终审判决,彻底结了案子。
这场轰动京畿的大案就此尘埃落定。
……
城北,大井儿胡同,塞什图宅邸。
自那日塞什图帮忙拦马救人后,曹颙虽然心底感激,但是出于对自家和塞什图安全的考虑,一直没有带着弟妹去拜谢这位恩公。
如今案子水落石出,危险警报彻底解除,兼之永佳的臂伤也大为好转,该是谢恩的时候了。曹颙去打听了塞什图住址,赶在他休沐的日子,下学后带着曹颂、曹颐并宝雅、永佳,到塞什图宅邸登门拜谢。
门房见了曹颙等人宝马香车,身后又随了数辆满载礼物的车驾,不由暗暗咂舌,接了曹颙的帖子忙不迭往里面通报。
少一时,塞什图快步迎了出来,见了曹颙,刚要笑着问好,见到后面的东西,却是沉下脸,一指那些车驾:“曹侍卫这是为何?”
曹颙先是抱拳见礼,随后才回道:“当日多亏塞侍卫仗义相救舍弟舍妹,彼时真凶未现,我等不好登门来拜。如今案子已了,曹家备下薄礼一份,虽是大恩不敢言谢,却是我兄妹三人一份心意,还请塞侍卫不吝笑纳。”
塞什图忙摇头:“当日之事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也和你说过我并非图得贵府答谢。况且你当日谢也谢过了,如今又拿了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你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喝杯清茶,这礼物我是万不能收的。”
曹颙打听了他尚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笑着说:“不是什么重礼,都是我们晚辈孝敬伯母的些许心意。今日我带了弟妹过来,也当去叩拜伯母,不知道是否便宜。”
这时早有街坊悄悄开了门探头探脑地瞧热闹,塞什图见了,不好让他们这样门口站着,又听他们提及拜见母亲,也说不出推却的话,只得请他们进来。
塞什图家是小三进的院子,并不太宽敞,曹家马车往里一赶,越发显得窄迫。一位年迈的老管家跟出来,见了这许多东西微有诧异,随后给曹颙等见了礼,等着塞什图发话东西怎样处置。
塞什图却瞧也不瞧那些东西,一边儿引曹颙一行人到正房客厅,一边儿吩咐管家说:“郝伯,告诉内院一声,一会儿客人会过去见太太,叫派个丫鬟来领路。”那郝管家领命去了。
进了厅里,曹颂、曹颐四人齐齐站好,或一辑到地,或郑重蹲礼,口称拜谢恩公。
塞什图上次见过宝雅、永佳等人,是知道众人身份的,唬了一跳,如何肯受?忙俯身拜了回去,口中直说:“这又是做什么?!都是谢过了的!你们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曹颙见他热心又憨直,便两下拉了,一同落座。
小厮奉了茶来,又回说太太请客人过去。曹颐、永佳和宝雅三人告了罪,跟着个小丫鬟到了内院。
……
内院虽小,却花坛草木一应俱全,收拾得非常整齐。正房三间,小丫鬟引着三人进了东边暖阁。
暖阁内临窗大炕上设了两个半旧的青缎靠背,上坐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容长脸,微有些瘦,头发有些花白,却梳得一丝不乱,只一银制嵌松石团花扁方,显得整齐而端庄,一身鸦青色衣袄,前襟一串佛珠。
三人向老妇人行礼请安,老妇人笑眯眯地问了她们好,又让炕上坐。三人笑着谢过,只在挨着炕所设一溜椅子上坐了。
那老妇人正是塞什图的母亲喜塔拉氏。喜塔拉氏中年守寡,膝下三女一子。三个女儿早已经嫁人多年了,只剩下这个小儿子塞什图,现年二十有一,却一直未有娶亲。倒不是别的,只因“门当户对”四个字犯了难。
这喜塔拉氏幼年时母系家族也曾显赫一时,后因牵扯到鳌拜案中才家道中落。少时的良好教养使得她行事极为讲究,眼界又甚高,加之觉罗家是正经八百的宗室红带子出身,塞什图虽然只是三等侍卫,身上却也袭着奉恩将军的爵位,因此一般人家的姑娘根本入不了喜塔拉氏的眼。
喜塔拉氏既不喜攀附权贵,也不肯娶商贾女儿为媳,而那些门户相当的人家却又嫌他们家贫,不愿女儿嫁过来过穷日子。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拣拣,塞什图的亲事也就耽搁了下来。要说这做母亲的心里一点儿不急,那是假的,但她也是断不肯随意娶个媳妇进门的。
今儿见着这三个水葱似的俊俏姑娘,喜塔拉氏心下极是欢喜,客套了两句,便忍不住细细问起她们年纪、家世。然而这一问,她那才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了。——这三个闺女,两个是伯爵府千金,一位是郡主格格。
姓爱新觉罗的宝雅格格自然被排除在联姻之外;这两位伯爵家的,论身份倒也配得,可终是女方家境太好,喜塔拉氏怕她们瞧不上自家。
一番聊天下来,喜塔拉氏对文文静静、进退有度的曹颐与永佳好感更增,心底也就越发惋惜;越是惋惜,越是觉得喜爱她俩。她言辞本就和蔼,这会儿面上也挂出喜色。
曹颐察言观色,趁着老人家高兴,恭恭敬敬把礼单奉了上去。
喜塔拉氏并不肯接,正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机缘巧合我儿救了你们,这是他的造化和修行。他若不救,便是他错了;他救了,方是应该的。且他自得了修行,还受什么谢礼呢?先头并没听他提及此事,直到今儿你们上门,我才晓得还有这么回事,可见他是知道这是当做的,故未放在心上,所以也请你们不必挂怀。”
曹颐满脸真诚地喜塔拉氏:“伯母慈悲为怀,这救命之恩,于您,不过‘当做’二字,可于我们,却是天大的恩情,此生断不敢忘。眼下,并不是拿这些俗物来污了伯母的慈悲之心,实是晚辈们今日初来拜见,没什么可孝敬的。若是给我们几个做侄女的脸面,伯母留着做件冬装,就算是我们的心意到了!”
喜塔拉氏脸上虽然带着笑,但是神情却很坚定:“你们说孝敬我,你们来瞧我这老婆子,陪我说说话,我便十分高兴了。这便已是一份厚礼了,所以外物还请带回。”
曹颐三人费了不少口舌,却仍没能说动喜塔拉氏,最终她还是带着高雅的微笑拒绝了这份谢礼。
三人见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多少流露出些倦意,便起身告辞了。
喜塔拉氏让丫鬟送了她们出去,隔着窗户犹瞧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仍是极为喜爱,想了一遭,终只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
前厅里,曹颙兄弟与塞什图也相谈甚欢。
塞什图问了案情详细,又怒而谴责了那些人一番。他为人热心和气,圆圆的脸上始终带着几分笑意,极容易与人热络起来。因此,曹颙与曹颂两个都觉得和此人聊天一点儿不累,是件愉快的事情。
这会儿也就抛开了职务称呼,大哥兄弟的叫了起来,显得十分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