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执玉想要再劝阻,却已是来不及,忙道:“承蒙大人抬举,卑职实是羞愧。”
因他是儒家子弟,讲究上下尊卑,原本就对曹颙这位长官很客气。在塞外共事这许久后,唐执玉对曹颙也颇为心仪。
再想起前年曹颙在京城防疫之事,唐执玉对其已经是大为改观。虽然他这般年轻,跃居高位,确实有裙带关系的嫌疑,借了淳王府那面的光,但是已经比那些一门心思想着巴结万岁爷的满洲大员强上太多。
虽然曹颙素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却并不是尸位素餐之人。在其位谋其政,曹颙也算是能吏。
曹颙在衙门这边待到中午,将需要他处理的文书都处理了,便撂下笔整了整衣冠起身。
眼看就要进十月,十月初一是十三阿哥的寿辰。十三阿哥府上,也没什么可缺的。就算他爱茶,如今曹颙手上也没有新茶园出来,便想着往琉璃厂去,淘换套好的茶具来做寿礼。
因这是早晨出门前便规划好的,所以曹颙叫初瑜包了套家常衣服带来。去逛街淘换东西,总不好穿着这身官皮。喜欢往琉璃厂逛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什么王爷、贝勒、国公之流的,街头走到结尾,总能遇到三两个。
穿着官服,没得让人笑话,倒是不自在。因此,曹颙换下官服,出了衙门,小满已经牵了马过来。
因今儿不出城,曹颙便只带了张义、赵同两个,给任家兄弟放了几日假,叫人待他们逛逛京城。
主仆四人,陆续上马,曹颙便听有人道:“曹大人,且慢性一步!”
却是太仆寺少卿伊都立的声音,他亦是穿着常衣,骑着马,带着两个长随过来。
伊都立家住在城北,曹颙住在城西,这并不顺路。曹颙心里还有些疑惑,就听伊都立低声道:“瞧着孚若这装扮,是有饭局,还是要听戏去?”
这两年京里迷昆曲儿的多,各部官员从衙门出来后,去戏园子要壶茶,消遣到天黑的大有人在。
曹颙却是不怎么喜欢听那个,虽是自幼在南面长大,但是对于南音,他还是有些听不惯。虽然这几年陪着十六阿哥、曹颂他们去过几遭,但是只是看着民生百态罢了,对台上之人反而没什么兴致。
昆曲曲调虽然悠扬,但是架不住,他听不懂啊,也没耐心细细去琢磨唱词。
因此,听到伊都立这般问,曹颙笑着摆摆手道:“哪里是去听那个,是要往琉璃厂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寻个好茶具。再有几日是十三爷寿辰,寻个好东西,让他乐呵乐呵也好。小阿哥百日我都没赶上,这次可不好再怠慢。”
伊都立向来同十三阿哥交好,听了曹颙的话,仔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如今的人,哪个不是趋炎附势?你却是实诚,这些年待十三爷始终亲近。”
因伊都立是十三阿哥的连襟,两家往来走动也是亲近。因此,曹颙便道:“这都是应当的,十三爷待人仗义,心底仁善,日后定有后福。别说是我,就是大人,不也是因此心仪,同十三爷往来相交么?”
伊都立笑道:“孚若啊,孚若,半年没见你,你倒是会说起来。既是这般,今儿我与你同去,借借孚若的好运气,看是不是也能淘换个体面的物什做寿礼。”
两人勒马并行,悠哉自在地往前门去。
见曹颙面容黑瘦,再也没有原来世家公子的白嫩样,伊都立少不得又问问缘故。到底是跑了什么差事,看着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曹颙便按照康熙吩咐的说了,伊都立家是满洲贵勋,祖辈、父辈早年也曾征战漠北,因此对阿拉善也听说过。问了几句蒙古风俗人情,说话之间,已经来到前门大街。
第335章 寿礼(中)
曹颙与伊都立两个,一个年方弱冠,一个是三十来许。两人都穿着光鲜,骑马并行,也是显得有些扎眼。
今儿却是一个好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道路两侧,杨叶金黄,秋意正浓。
前门大街,已经是人来人往,各种吆喝声夹杂在一起,显出分外热闹。偶尔经过茶馆酒楼,传来的阵阵酒香亦是勾人。
伊都立勒了马缰,笑着对曹颙道:“在这衙门也耽搁了半日,肚子里也有些空了,要不咱们先寻个地方垫吧垫吧,再去琉璃厂那边。早就想同孚若喝一盅,因先前你在孝期,也是不便宜。”
曹颙早上就喝了半碗粥,现下也是有些饿了,便笑着说:“如此正好,小子也早就想请大人吃酒的,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请容小子做东。”
伊都立摆摆手,道:“我脸皮厚,吃你一顿,也是高兴地。只是该快换了这称呼,虽说从小二那边亲戚算起,我这个长辈当之无愧。只是一码是一码,你我年数也相差不大,别一口一个‘大人’了,没得叫我羞臊。瞧你平日同十三爷、十六爷都是平辈相交,可没讲究这些辈分。在我面前,孚若也别再这般客套,咱们平辈轮交就是。”
曹颙笑笑,没有多说。到底是要看在兆佳氏面上,对兆佳府那边的姻亲,曹颙都是跟着曹颂叫,也算是恭谨。伊都立这话可以这般说,但是曹颙也不好太过随意。
正好右手有个酒楼,看着也算是洁净,两人便下了马。待进了店来,小二迎了来过。两人要了个雅间,随意点了几个菜,便打发小二先送酒上来。
经过这一次外蒙古之行,曹颙的酒量已经是今非昔比。去时还好,众人心中有事,加上天气好暖和,并不觉得难熬;返程时,因完结了差事,塞外天寒,众人途中遇到镇子,都是装满酒囊,用来解乏去寒。
蒙古那边卖的酒,都是中原贩过去的烧刀子,最是烈性。一来二去的,连曹颙这种酒量浅的,也锻炼出来,半斤八两的不成问题。
少一时,小二端了几道压桌儿小菜与酒水过来。四盘小菜,两荤两素,荤的是拌牛蹄筋、小酥鱼儿,素的是咸杏仁、芥末堆儿。
曹颙把盏,给伊杜立斟满酒,随后给自己也倒上,两人先干了一盅。
伊杜立放下酒盅,夹了口小菜,送到嘴里,随后摇了摇头道:“许是将入冬的缘故,如今这些都不耐烦吃,就惦记着涮锅子。守着热乎乎的锅子,来上一盘‘上脑’、‘黄瓜条’什么的,这小日子就滋润了。”
曹颙点点头,附和道:“就是,要选口外的羊肉,方显正宗。”
伊杜立闻言,看了曹颙几眼,不禁笑道:“原以为就我这样混日子的,才喜欢琢磨这些吃食,没想到孚若也好这口儿。素日瞧着你正经八百的模样,还当你是道学君子。”说到这里,却是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头些年,像是听过九爷名下的陶然居,用得是你们家的厨子,有没有这回事?”
曹颙一怔,脑子里出现两个头发斑白的胖厨子,于师傅与田师傅。林下斋像是很遥远的事了,说起来那是他在这世上的第一桶金。前后收益十余万两,在他姐姐曹佳氏出嫁时也算是借了大力。
平郡王那边的宗亲故旧,不敢小觑曹佳氏这位包衣出身的福晋,除了是宫里指婚外,同那些丰厚的嫁妆有些干系。包衣出身又如何?毕竟是帝王心腹,江南数一数二的人家。
曹颙还记得,想当年他与于田两位师傅琢磨那些“独家菜单”时的雀跃。一道道熟悉的美食出来,曹颙也多少解了些“思乡之情”。
伊杜立见曹颙不吭声,道:“若是你不知,那约莫着是传言了!”
曹颙道:“不是传言,这几年我不晓得他们换没换厨子,若是没换的话,应该是曹家旧识。”
他口中的旧识却不是于田两位师傅,毕竟这两位师傅算算年岁,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哪里还能操刀下厨。这边陶然居的厨子是两位师傅的儿子,曹颙在江宁时也见过的。
“啧啧,孚若不在京里,所以不晓得。鬼节那晚,陶然居失火了,烧死了不少人。有个大师傅说是身子骨不舒坦,去澡堂子拔火罐去了,这才得以幸免。稀奇的是,当天晚上,这厨子也暴毙在自己家中。事情闹得大发,顺天府与步军都统衙门都去人了,后来不晓得九爷怎么走动的,强压了下来。”伊杜立唏嘘道。
伊杜立所说的“鬼节”指的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曹颙心里算算时日,圣驾是七月二十一从热河,他自己是七月低离开的营地。期间,九阿哥一直在随扈。
伊杜立听曹颙没说话,又道:“虽是九爷那边使人将这事从顺天府与步军都统衙门压下来,只当是寻常失火。但是那晚明晃晃的大火,当街坊邻居赶过来救火时,虽是听着里面哭爹叫娘的喊救命,却是没一个跑出来的……外边,被人别了门了……”
曹颙听着咂舌,这是明晃晃地谋杀,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同九阿哥在京城对着干?九阿哥虽是储位无望,但是毕竟是皇子阿哥,天家血脉。
伊杜立接着说道:“……这大家私下里都说,是恶鬼索命呢……这京里的买卖人家,若是有些背景的还好,根基不深的,这十多年也被祸祸了不少家。上吊跳河的,死了怎么也得有十个八个的。听说活活烧死了三十多人,很多人烧得只剩下肚子肠子……就算是真有冤鬼,这恨也撒得不是地方……”
两人就一般,一边喝酒,一边讲着陶然居之事。就在伊杜立说得声情并茂,曹颙也听得聚精会神之际,便听到“嘤嘤”地传来女子的哭声。
伊杜立立时收声,惊诧地看了曹颙一眼。曹颙也觉得阴风阵阵,有些不自在。但这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什么鬼怪?
两人仔细听了,原来声音是从隔壁雅间传出来的。
曹颙虽不爱多事,但是伊杜立半壶小酒下肚,便有些长腰子。听着这“嘤嘤”的声,他不晓得怎么生出怜花之心来,打座位上起来,高喊道:“小二,小二……”
小二听到招呼,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躬身笑道:“这位爷,您是要添酒,还是要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