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礼站在堂前,身上的长袍有些皱皱巴巴,再没有在江南时的威风模样。这一年多的官司打的,也把他好一番折腾。原本富态的身材清减许多,后背有些驼,面上看着苍老了不少,满脸的阴郁之色。
望着主位上坐着的嫡母觉罗氏,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血来,强忍着满腹怒气,不骂出来,咬牙切齿地问道:“额娘!好额娘!可是儿子有什么不孝顺的地方,哪里怠慢了,伤了额娘的心?使得额娘全然不念母子情分,要到御前告状去?”
康熙与觉罗氏在畅春园寿萱宫的对答,并没有避讳人。虽说宫规严谨,但是正值太子“二废”、储位未定的要紧时刻,八方关注,但凡是宫里各处的风吹草动,都有耳报神,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外边来。
此时,吏部等衙门,对解任两江总督噶礼与苏州巡抚张伯行的官司也算是有了结果,认为两人“俱系封疆大臣,不思和衷协恭,互相讦参,殊玷大臣之职,应将噶礼、张伯行俱革职”,但顾及到地方必得清正之员,方不贻累百姓,张伯行应否革职留任,他们还是“伏候圣裁”
康熙在畅春园见过觉罗氏后,在同几个阁臣说起噶礼与张伯行互讦案时,直接就说过“其母尚耻其行,其罪不容诛矣”类似的话,而后下令将噶礼著如议革职,张伯行著革职留任。
为了打赢与张伯行的官司,噶礼这两年虽远在江南,但没少往京里送银钱。各类林林总总的算起来,就是几个黄金人也有了。俗话说得好,“财可通神”,否则也不会前两次部议的结果都是噶礼留任,张伯行革职。就算是最后一次,两人都定了革职,噶礼原也是不怕的。
张伯行是清官不假,但是性子古板,不通世情,官场上哪里会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就算没有噶礼,想要整他的人也不少。他在江南士人中名望过高,在百姓中官声又好,这就已经犯下皇帝的忌讳。因此,噶礼虽然有些小辫子被张伯行抓在手里,但是心里却甚有底气。
噶礼想着,最后万岁主子定会偏着自己,万没有维护汉臣的道理。否则的话,岂不是令朝野满臣寒心?就算这两年朝廷进了不少汉臣,但是高官显位上还是满臣把持着。毕竟万岁主子是要靠满人治天下。
谁承想,会落得这个结果?取祸的根由,竟然是自己素日孝敬有加的嫡母觉罗氏。噶礼晓得后,险些气得吐出血来。
这不,他刚带着兄弟子侄回京城,便冲到嫡母院子里来问罪。
觉罗氏手里握着佛珠,稳稳当当地坐在主位上,对这噶礼的咆哮,没有丝毫惊慌,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道:“你这是在指责额娘吗?”
噶礼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嘴里已经满是血泡,心里窝火窝得不行。这“革职”与“革职留任”区别大了去了,现下张伯行虽然也没得到好,但是谁还看不出万岁爷的风头已经转了。“革职留任”的,眼看就要高升了;像他这样的,被万岁主子亲口说了“其罪不容诛矣”的,怕是再也没有复职的机会。
入仕将近三十载,风光显赫了十余年,离封阁拜相仅一步之遥,却落到这个下场,他如何能甘心?
这几年在江南,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嫡母礼佛这一遭,江宁城里的寺庙哪家没受过总督府的香火银子?噶礼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好官,但是却敢对任何人讲,自己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孝子。
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对嫡母晨昏定省,实心孝敬,这满八旗能够找出几个?就算不念他的好,也不必这般背后捅刀子啊!
听到觉罗氏这般淡定从容的反问,噶礼气得胡子都要翘起,身子不禁发抖,黑着脸,问道:“额娘,难道儿子不当问?到底是儿子哪里做得不足,使得额娘要置儿于死地,儿子实在是想不出!”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差不多要扯着脖子喊了。
董鄂静惠站在里屋,听着大伯的质问,心里急得不行,不明白为何祖母不辩解。哪里是祖母去告状,不过是刚好遇到万岁爷罢了。
就听觉罗氏慢条斯理地回道:“总督府的三百尼僧,东福堂的金丝床,额娘有哪句是扯谎?”
噶礼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没晕过去,老天爷呀,他的拳拳孝心如今竟成了他的“罪证”,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董鄂静惠在里屋却听不下去,她晓得自己大伯的脾气,不算和气人,有时候暴躁起来也是骇人,若是真误会是祖母告状,那怕是以后家里就要不安生。
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使劲吸了口气,董鄂静惠走了出去,开口轻唤道:“大伯!”
或许是动静太小了,或是大家都等着噶礼说话,所以除了觉罗氏,其他人并没有看到董鄂静惠从里屋出来。
觉罗氏微微皱眉,扭过头对孙女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家家的掺和什么,还不快屋里去!”
这一句话,方使得噶礼、色勒奇、干都与干泰他们注意到静惠。
静惠却没有像往日那般乖巧听话回里屋去,而是上前两步,朗声对噶礼道:“大伯,祖母并未去御前告状!那日祖母带侄女去畅春园给太后老佛爷请安,正赶上万岁爷去了,因避闪不及,就在太后宫中与万岁爷打了个照面。不晓得万岁爷怎想起向祖母问大伯之事……”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祖母便答了两句!”
噶礼毕竟是宦海沉浮之人,见识了嫡母这个做派,心气也渐渐平了些。听了侄女的话,脸上喜怒莫辩,“哦”了一声,问道:“应答的是哪两句?莫非就是尼僧与床幔那两句?”
静惠为了不让大伯误会祖母,鼓足勇气说了这几句,已是不容易,哪里还会扯谎?看了眼祖母,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伯的问话。
觉罗氏见孙女为难的模样,寒着脸从座位上起身,对噶礼道:“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而今虽是免职,爵位却还在。你兄弟子侄也都平安回京,还有什么好求的?托合齐这些年的风光哪里比你少,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你也奔六十的人了,回京过两年安生日子有何不好?家里有庄子、有地,进项还够嚼用。你们大老远回来也乏了,下去梳洗吧,额娘要去上香了!”说着,转身唤了孙女,回里屋了。
色勒奇已经忍耐不住,想着在江南的风光日子,与这一路回来受到的冷眼简慢,便要追过去破口大骂,却被噶礼一把拉住。
“大哥,这老不死……”色勒奇满是不忿,却被噶礼给喝住。
噶礼看了屋里这几个,道:“既然老太太到佛前上香去,那咱们就先回去!”
色勒奇还糊涂着,想要开口发问,但是被噶礼给瞪了回去,便伸手捂住嘴巴,跟着哥哥到了前院。
到了前院厅上,挥手将侍候的人都打发出去,噶礼脸上立时现出狰狞之色,使劲地拍着桌子道:“老而不死,老而不死啊!家里有这么个老东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色勒奇忙不迭点头,应和着:“就是就是!若不是这老东西临了临了闹了这么一出来,大哥也不至于就这般败给张伯行!太他娘的可恨了!大哥这些年的孝敬,都孝敬到狗肚子里去了!”
干都与干泰是晚辈,虽然心里也埋怨老太太糊涂,但是毕竟是多年积威,也不敢跟着瞎讲究,便彼此看了一眼,乖乖地垂着手,听各自的老爹发牢骚。
想起自己个儿复职无望,兄弟色勒奇又不是能担事的,家族的兴衰怕还要落到儿子干都与侄子干泰他们堂兄弟身上,噶礼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萎靡。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他像是苍老了几年,身子一堆萎顿,对色勒奇摆了摆手:“得了,不管如何,老太太最后的话在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色勒奇心里着急,问道:“大哥,这话怎说?难不成就这么认了?还由着这老不死来作妖,这次是搞掉了大哥的官职,搞不好下次就是要咱们的性命啊!”
噶礼见他四十多岁的人,玩女人弄虚了身子不说,还毛毛愣愣的,心下不耐烦,道:“扯这些有用没用的作甚!就是再瞧着不顺眼,她身份在那里摆着!敢对嫡母无礼,难道你想要老太太去步军衙门告你个‘忤逆’大罪?”
“忤逆罪”可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真担了这个罪名,那除了掉脑袋,再无其他。
色勒奇刚刚只是一时发昏,现下听哥哥这般说,嘟囔了两句,便也不敢再应声。
噶礼见弟弟安分了,方对干都与干泰道:“不管你们哥俩心里对老太太如何埋怨,这面上都要装着,万不可有所失礼,惹恼了老太太,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往后,咱们家还要靠你们兄弟两个。老太太与太后老佛爷有旧,想要熬个好出身,你们就要好好孝敬着,嗯?可晓得了!?”
干都与干泰低着头听了,最后齐声回道:“儿子晓得了!”
原来,虽然干泰是色勒奇之子,但是却被噶礼之妻认在名下。原因,不过是干都是庶出,又不受嫡母待见罢了。
明明长房有子,还以从子为子,这实不符合规矩礼法。觉罗氏早些年才说过一次。虽然噶礼当面应下,要对妻子说明,但是不过是糊弄老太太罢了,私下里仍是这般叫着。干都心里暗恨,却也没有法子。
……
董鄂府不远处的胡同口,曹颂坐在马上,远远地冲那边张望着,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嘴里含含糊糊的。他的贴身小厮墨书跟在后边,听着自己主子嘟囔着“爽约”、“丑丫头”什么的,隐隐地明白些原由,卖好道:“既然晓得表小姐家在此,那爷要不要去拜望下她家的老夫人!”
曹颂眼睛一亮,面上要现欢喜,随后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给熄了。
这两日打听噶礼家,对噶礼罢官的消息,曹颂也知道些。不说京城,早前在江宁,噶礼这个名号便是如雷贯耳的。曹颂知道那个是大贪官,早年也巴结过曹家,后来与李家……成了姻亲。
想到这里,他顿时生出些许烦躁来。噶礼家,大伯与哥哥都是避之不及的,哪里有送上门去牵连的道理?那不是给家里捅篓子!就算自己没甚出息,不能为大伯与哥哥分忧,也不会混蛋得去给他们惹祸。
纵然他不愿意爽约,想要见那个“丑丫头”一面,却也晓得轻重,知道在京城行事是半点不能马虎的,否则落到别人眼中,谁会晓得是引出什么事事非非来。
董鄂家说起来离曹家并不远,曹颂有点泄气地骑马回府。曹颙因要等户部的公文,还要在京逗留些时日;曹颂作为孝子,这般出来已是不对,明日他便要回江宁去,再进京怕也要等孝期满了后。那时候,“丑丫头”已经出门了吧。想到这些,他便有些个没精神,只觉得恹恹的。
还未到曹府门口,前面便已经有管事迎上来,牵着曹颂的缰绳,说道:“哎呦,好二爷,您这是去哪儿了?来了一屋子的人,就等您回来了!”
曹颂翻身下马,听着有些好奇,问道:“找爷的?兆佳府的几位少爷来了?”
那管事回道:“不止是兆佳府的几位表少爷,还有淳王府上的几位阿哥,平王爷也来了,觉罗府那边说是三姑爷病着,也打发人送过东西。都是来给二爷践行的,大爷陪着在厅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