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越看身上越冷,这到底是怎回事?永庆之事,怎地扯到宁春身上?什么罪名,能够使得宁春家父子兄弟,一家几个男丁都入狱?
怔了好一会儿,曹颙才开口问道:“你跟在你们爷身边,对宁爷的事也能晓得些,可知……可知他家到底被‘揭发’出什么,是什么‘罪名’入的狱?这举报之人又是哪个?”
七斤回道:“小的也晓得些,这举报之人是个候补道,原是两淮盐运司副使,做过宁爷阿玛的同僚。揭发的是宁爷阿玛自打康熙三十九年到江南任上后,曾侵吞盐款,并且出资助人刊印发行‘大逆不道’的书籍!”
“贪墨”与“大逆不道”两顶帽子下来,这是要致宁春家于死地啊!月初能让康熙震怒的刊印书籍,除了《南山集》还有什么?宁春家是旗人,连旗人都参合进去,怎不使得康熙震怒?然,不过是幌子,若真是实情,也不会有后边的所谓“自尽”了。
曹颙摆摆手,叫七斤起来。他微微地眯了眯眼,心里紧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飞回京城,去将宁春之事查询个清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然而,看到书案上自己刚写好的手书,想起脑子里那小姑娘一家的哭声,他又慢慢冷静下来,询问永庆之事。
记得宁春救命之恩的,不单曹颙一个,还有永庆。论起三人的交情,就算是没有所谓的“救命之恩”,他也无法为宁春之事束手旁观。
宁家父子入狱三日,永庆始终在四处走动查询,想着为他们家洗罪。结果,被人告到他阿玛万吉哈前。
万吉哈刚升了都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见长子去参合这些不要命的事,便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直接在衙门里替他告了病假,将他禁足在府。
几日之后,永庆寻了机会出府,听到得尽是噩耗。永庆去寻了几位平日说得上话的爷,却都是被拒之门外。这期间,又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对永庆进行威胁恐吓。
原本他还没有任何头绪,这意外的反常使得他仔细起来,顺着蛛丝马迹,知道宁春家的事并非那样简单,六部九卿少不得有人在布局筹划,否则也不会使得宁家短短几日之内就家破人亡,再没有翻身余地。
为了给宁春家讨个说法,永庆这耿直汉子,实也没什么好主意,便去督察院敲了“闻登鼓”,叩阍上告,为宁春家申冤。
钮祜禄氏身披红衣吞金殉夫之事,在京城早传扬开来,毕竟宁春家的事情过于离奇,引发百姓各种各样的流言。
永庆的叩阍,使得流言越发升级。宁春家是冤屈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一点。不过,各种流言的版本实在离奇了些。就连钮祜禄氏红衣殉葬,也使得大家猜测纷纷。甚至连恶男霸民女这样的版本都出来了,道是有王公显贵,看上这位少奶奶,才使法子谋害了她的丈夫与公公,目的是想要逼她改嫁;不想这少奶奶贞烈,宁死不从,随丈夫共赴黄泉了。
叩阍虽然能够直达天听,但是哪里是那么好告的?按照律法,不管军民与否,冤情如何,这叩阍之人要流千里的。到时山高路远,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除了到了万不得已之际,逼得人没有他法,才会有人使这个法子来申冤。
“爷叩阍前,就将信给小的,让小的送到山东曹爷这里,说要曹爷心里有个数。小的不放心爷,就在京城多流了半日,没想到爷去了督察院衙门后,老爷那边就召族人,当日将大爷在族谱上除名,还向步军衙门递了状子,要告大爷‘忤逆’之罪!”七斤说到这里,又给曹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曹爷,除了宁爷,爷与曹爷最是交好!小的求您了,就救救我家爷吧!”
第220章 七日(中)
按照《大清律》,忤逆罪若是落实,那就是斩立决。万吉哈想是被吓住了,怕这案子查起来,影响到家族前程,直接先给儿子落实个死罪,也省得查来查去的牵扯出太多人。
曹颙见七斤虽然急切,但是面上并无悲戚之色,问道:“可是状子又撤了?”
七斤点点头:“大小姐得了信,从简王府回来,不知怎地说动了夫人,两人去步军衙门劝老爷撤下诉状。不过,老爷也说了全当没这个儿子,告病在家,闭门谢客了!”
……
京城,勇武伯爵府。
内院正房,不时地传来“哎呦”、“哎呦”的呻吟声,万吉哈确是病了。他闭着眼睛,用手扶着头,半躺在炕边,不停地呻吟着。
福惠郡主站在地上,唤人送来一个烛台,就着烛火烤了两小块膏药,给万吉哈贴在太阳穴,又用手轻轻按了按。
贴了好一会儿,万吉哈才觉得疼痛稍减,坐起身来,慢慢地睁开眼睛,看面色憔悴的福惠郡主,重重地叹了口气。
福惠郡主想起关在督察院大牢的长子,鼻子一酸,坐在炕边,落起泪来。
万吉哈见了,心中烦躁,不耐烦地说道:“哭什么,不是说全当没有这个逆子吗?你向来对他不喜,如今可不是正如了愿!”
福惠郡主立时站起,瞪着丈夫,尖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永庆自小不在我身边,我们娘俩疏远些,但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你这做阿玛的狠心,为了荣华富贵,不认就是了,何苦非要逼他到死地?若不是永佳正巧赶上,我还被蒙在鼓里!”
万吉哈只觉得“嗡嗡嗡”的,脑仁疼得更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忙复又躺下,用袖子蒙住眼睛,瞧也不瞧福惠郡主,又“哎呦”、“哎呦”地呻吟开来。
福惠郡主心里着恼,使劲跺跺脚,掀了帘子出去了。站到廊下,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心里后悔万分。
因永庆自幼跟着祖父、祖母身边,后来虽然回到福惠郡主身边,母子两个却始终很陌生,又都是性子高傲之人,相处得很不谐。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福惠郡主却是一直疼次子多于长子,对长子诸多要求也略显刻薄。这样的后果,使得永庆与母亲的关系越发客气疏远。
若不是这般,永庆怎么会自作主张去叩阍,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
福惠郡主正难受呢,就见永胜打外头回来,脸色很是难看。她忙迎了上去,问道:“你二叔那边怎么说,可是答应去求十四爷了?”
福惠郡主口中所说的“二叔”,就是万吉哈的弟弟罗察,原任工部侍郎,丁忧起复后为礼部侍郎。他的长女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晋,所以福惠郡主才会这样问。
娘俩个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进了上房西侧间坐下。永胜想要去看看父亲,福惠郡主往东屋那边看了一眼,只说是睡着了。
提到二叔,永胜脸色带出几分气愤来:“二叔说了,既然阿玛已经将大哥除了族名,那他自然不好违逆兄长的意思,为大哥张罗!还说让咱们也省省,不要再折腾,免得累及阿玛,丢了祖上的爵位!”
福惠郡主咬了咬牙,恨恨道:“这些年来,咱们什么时候求过二房,偏生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不是选秀时,腆着脸来求咱们的时候了!”
永胜见母亲短短数日就老了不少,眼睛都凹陷进去,心里不是滋味,便开口安慰道:“额娘不必过于忧心,若是查实了大哥不是诬告,不过是流刑,明年又是万岁爷六十万寿,指定有大赦的!”
福惠郡主听了,眼泪又出来,道:“额娘是怕啊,若是盛京还好说,若是宁古塔的话,山野之地,虎狼纵横,这些年流到那里的又有几个能够挨到回来之时的?”
永胜忙又道:“额娘这是为何?就算二叔不松口,难道儿子就不能直接托人寻十四爷来?还有妹妹那边,简王爷虽然素日与咱家往来少些,但大哥毕竟是他的大舅哥,怎会袖手旁观?就是平王府那边,看在大哥与曹家的交情上,也能够去求一求的!国法如山,免流不容易,走动走动判到盛京应不是难事!”
福惠郡主听儿子说得轻松,不禁生出希望,忙胡乱擦了泪问道:“真的?”
永胜哪里敢露出什么,硬生挤出几分笑,摆上信心十足的模样,点点头:“自然如此!额娘连儿子都不信了?”
福惠郡主拍拍胸脯,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随后又皱起眉,脸上多了几分忧色:“就算保住了性命,怕是哥哥的仕途也完了,他才二十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生好?”
永胜笑着说:“不是有祖宗爵位吗?阿玛这次要撵大哥出去,也是以防万一的保全之策,等事情了结了,让大哥回来就是!虽然降一等袭爵,等到大哥时伯爵府要换匾额了,但是一等子的爵位,俸禄也是四百余两,还有禄米,大嫂又不是浪费之人,足够大哥他们嚼用的了!”
听儿子这么说,福惠郡主很是意外,忽然抓了他的袖子,颤声问道:“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爵位吗……怎么想起让给你大哥?别是哄额娘一时开心,……往后使得你一辈子不自在!”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永胜此时确实没了那争爵的心思,全然是真心实意给大哥筹划,然见母亲这样疑自己,他立时站起身来,仰着头道:“额娘也太小瞧儿子了!不过是个一等子,若是个公啊,侯的,还值当争上一争,这个谁稀罕?”
福惠郡主喃喃道:“以前你不是老唠叨,说你大哥凭着年龄大,处处压你一头,使得你不服气吗?”
永胜顿时气结,嘟囔着说:“额娘真是的,那时儿子多大,如今儿子都二十多了,还是小孩子不成,整日里就知道同大哥置气?”说到这里,也有些拉不下脸来:“谁让大哥被玛法他们惯成那样,傲气得不行,对亲兄弟也瞧不起,儿子怎会甘心!”
自打永庆出事后,福惠郡主思量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儿子的关系。毕竟她与万吉哈都老了,永庆被除了族谱,家族这边的亲戚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一个亲兄弟永胜。若是永胜也学着父亲,不认这个大哥,那永庆往后的生活会更加艰辛。
只是没想到,这兄弟的结症竟然是出在这里,福惠郡主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永胜一不小心在母亲面前说了心里话,有些讪讪的,道:“儿子乏了,先回院子歇歇!”
福惠郡主点点头:“去吧,去吧,别忘了让你媳妇多往你大嫂院子里走走,她也是不容易!”
永胜应声出去了,福惠郡主坐在炕上,念叨了两遍“盛京”,又扳着指头算了算两下距离;又思量着,若是明年万寿节大赦还好,若是不大赦的话,这永庆就要在那边待六年了。
……
日照县与胶南县交界,两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