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自然也听得出真话假话来。曹颙一脸良善,就算自己失礼斥责后仍是态度可亲;而这掌柜的神情变幻、目光闪烁,带着几分心虚,这孰是孰非显而易见。
那老太太是大家出身,最讲究礼法尊卑的,又是熟知世情的,当即心中生厌。心道,这白家既然嫁姑娘,没有不打探对方底细的道理,既然知道对方有妻有子,还装作不知,将女儿嫁过去,也够卑鄙无耻的。
她放下手中正选着的几样珠宝首饰,对一旁站着的少女道:“祖母虽然想要给你添妆,但是这种人家的东西却不能要,等祖母给京城你的几个舅奶、姨奶去信,让她们帮着操办几样好的!”
那少女见祖母当众说起这个,越发不好意思,红着脸点着头应着,动静比蚊子大不到哪去。
那掌柜的听这老太太说得难听,还想要还嘴辩白两句,却被老太太一眼瞪过去,立时噤声。因看着老太太打扮不俗,非富既贵,必是自己惹不起的。他虽然有眼力见,不敢出头了,但大堂还有两个年轻莽撞的小厮,因见掌柜的受挫,皆心下不甘,便拦在门口。
曹颙在旁见了,心下着恼,因他上辈子是父母的老生子,这辈子又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所以对上了岁数的人格外恭敬,也见不得别人无礼。
未待曹颙近前,就听“啪”、“啪”两声,那两个小厮脸上都重重挨了一个耳光,却是那跟着老太太来的仆妇抢前一步出的手。只见她横眉竖目,厉声道:“在我家老太太面前,就算巡抚总兵也要肃手而立,哪里有你们撒野的地儿?!”
曹颙本是打算走过去解围,喝退那两个小厮的。刚走两步,听了这仆妇的话,立时止住了脚步,心下对这老太太的身份也猜到一二。
那老太太瞧也不瞧那俩捂着腮帮子哭丧脸的小幺儿,只是淡淡地对那仆妇道:“梅娘,何必同他们一般计较!”
那仆妇顿时没了方才母老虎的架势,很是温顺地回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梅娘晓得错了!”
老太太点点头,这才带着孙女,在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出了珍宝轩,乘着马车远去了。
……
江宁织造府,书房。
看着对面坐着的李煦,曹寅许久说不出话来。这不过方半年没见,李煦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般,原本微微发福的身材也消瘦了下来,又生了不少白发。这说起来,李煦比曹寅还年长三岁,如今也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两人也算是总角之交,五十来年的交情。
曹寅心中低叹一声,还是开口劝道:“虽然当初妹夫也不赞同这门亲事,但是既然已经下聘,又是众所周知的事,大哥家要是悔婚,却是有损名誉!”
李煦摇摇头,道:“东亭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去年确是我昏了头,明知噶礼是存心拉拢,仍是生了攀附的心思。琢磨着咱们这种人家,能够娶到董鄂家这种高门大户家的闺女做媳妇,也是体面。然这一年多的起起伏伏,我也算是明白了,这奴才到底是奴才,咱们虽然身负皇恩,却也不能够忘记了本分!若是老二真娶了噶礼的侄女,那万岁爷想起李家来,这不是添堵吗?”
曹寅听他说得凄凉,全然没有过去的意气风发,眉目之间也尽是惶恐忐忑。因这些都是他曾经过的,所以格外体谅李煦的处境,忙宽慰道:“事已至此,大哥也不必太过忧心,万岁爷最是宽厚的,就算眼下有些恼,过些日子消消气就好了!既然留着你的织造,那个兼职也只是让孙家担了,并没有另外派人过来,可见还是倚重大哥的!”
李煦苦笑着,点点头:“如今,我是想明白了,过两年也送老二进京!李家本是卑微包衣,能够有今日地位,一切都是主子恩典。往后是富贵荣华也好,还是粗茶淡饭也罢,都看上面的恩赐,不敢再生贪念!这噶礼昏了头了,除了不停地上折子弹劾张伯行之外,又上折子弹劾了按察使焦映汉。虽然焦映汉被革职提问,但想必这噶礼也要挪地方了!”说到这里,还是满心地不解:“我就奇怪,这噶礼怎地就与张伯行对上了?这张伯行是万岁爷亲自点拨出来的抚员,就算噶礼再弹劾诋毁,难道还能抹杀其历年的政绩不成?莫非,这就是贼喊捉贼!噶礼自己手上不干净,看着别人也当是贼了,却忘了自古以来都是‘邪不胜正’的!”
曹寅听了愕然,去年李煦来江宁提到张伯行时,还是摇头道是“书生酸腐、不知变通”,如今却是心悦诚服的模样。
曹寅虽然出仕几十年,但行事更像读书人,对于李煦提出退亲这等失信之举还是很难谅解。但是不得不承认,李煦的顾忌也是大有道理的。他想着有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问题,虽然对噶礼颇为憎恶,但是他并不赞同迁怒其家人的做法,一旦遭遇退婚,这董鄂小姐再嫁不嫁得出去都要两说,最少是不会有什么好人家上门求亲了。
李煦与曹寅自幼相交,自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害怕他再劝,当即岔开话道:“听说颙儿外放了道台,虽然不如京中体面,但是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身居四品,这前途不可限量啊!”一边赞着,一边不免开怀地笑了两声:“如今,咱们都老了,也没什么提挈他的!这也没什么,毕竟有他姐夫与岳父在,只要中规中距的,熬上几任,升到督抚任上也不是难事!咱们这三家,往后还要靠颙儿来支撑!”
曹寅听李煦这般夸奖自己的儿子,忙谦逊道:“哎,大哥,切莫捧煞他!若是颙儿真是有出息的,万岁爷也不能打发他出京来!他到底年龄还小,妹夫一直忙着差事,老太太生前又向来是溺爱的,疏于教导,别说比不上大哥家的我那两个侄儿,就是孙家那边的孩子,也是个顶个有出息的!”
说话间,就有小厮来报,道是大爷与大奶奶回来了。曹寅笑笑,请李煦往客厅这边来。
因方才李煦到时,曹颙与初瑜不在府里,没有请安问礼,所以曹寅特地叫人交代门上,若是见他们回来,便来通报一声。
曹颙与初瑜也听说舅父到来之事,彼此看看对方衣裳,还算是大方整齐,不会怠慢贵客,便在偏厅等着父亲传唤。
等曹寅打发人来请,曹颙与初瑜便到客厅,给舅舅李煦请安行礼。
不过一年多时间,曹颙行事看着越发成熟大气,说话之间滴水不漏。这金贵的皇孙郡主,也没有想像中的娇蛮任性。李煦免不了是赞了又赞,心中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
内宅,高太君房里。
高太君抱着五儿亲了又亲,满是不舍,嘴里叨咕着:“五儿,别怪祖母心狠,祖母也是舍不得好五儿呢!谁让你表哥病了呢,这连亲事都要耽搁了,祖母哪里还放得下心来!”
原来,李煦到曹府,先过来给婶母高太君请安,说了因次子李鼎病重延缓婚期之事。其实,他在总督府那边说的是因儿子病重,怕耽搁董鄂小姐,因此退婚的。只是,想着老人家的想法都比较刻板,怕引起高太君的不满与唠叨,所以就换了说辞。
高太君原本还想着要劝他与曹家好好相处,眼下听说侄孙子病了,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已经叫人准备行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落地那天就抱到她屋里来养的五儿。但五儿虽然没有生母,毕竟有父亲嫡母在,也没有抱去李家养的道理。
第202章 邂逅
“退亲?”待到只剩下父子两个时,曹颙才晓得李煦来江宁的目的,不禁摇头道:“父亲,董鄂家并不只噶礼一人,如今他家长房袭着公位,其他侧支袭爵伯位、子位的大有人在,几代人又多与宗室联姻,这舅父这般处置,太不妥当了!”
曹寅叹息道:“这道理连你都晓得,你舅父会不晓得吗?他是见噶礼在江南闹得太厉害,自己又被万岁爷冷了半年,心里没底,不想担半点干系!”
“这……这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曹颙尤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曹寅苦笑道:“但凡还有半点余地,为父这边还能袖手旁观吗?只是你舅父并不是听人劝的,又是先去了总督府,才到咱们这头。就算眼下说服他去总督府收回之前的话,难道噶礼还会容他反复不成?”
……
总督府里,内堂。
噶礼与其弟色勒奇坐在下首,一个比一个脸色难堪,只瞧着坐在主位上的嫡母觉罗氏。
觉罗氏满面怒容,气得脸色煞白,用手指着两个庶子说不出话来。干都与干泰两个孙子见祖母气得不行,父亲又说不上话,便都想要去祖母面前陈情。
干都离得近些,就抢在干泰之前上前两步,端了茶水恭恭敬敬奉给觉罗氏,劝慰道:“祖母且消消气,那李家包衣小人,如此反复,实不值当您老如此气恼!”
觉罗氏挥手打翻干都的茶杯,怒道:“不用你来献殷勤,当我老婆子不晓得?若不是你给你老子出的主意,怎么会给你妹妹定了那样的人家?!你三叔三婶虽说去得早,但还有我这老婆子在,容不得你们作践惠儿!”
干都闹了个没趣,身上的水渍也不敢掸,只垂了头,怅怅地退下。
觉罗氏看了看噶礼,恼道:“你说,那李家到底是什么缘故?既然已经有了婚约,又如何能说退就退?!你虽然不是惠儿的阿玛,却是她亲伯父,可不能这样随意对她!早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家的姑娘,通过选秀指个体面的亲事何难!偏你说舍不得这个侄女,要将她嫁到江南,巴巴地叫我求了免选的旨!如今,这又怎么说?”
噶礼见嫡母当众这般训斥自己,心中有些不快,颇为不耐烦地道:“额娘就别操心了,这个自有儿子料理。就是这李家不来退亲,儿子也要退的,当初不过是说笑罢了,哪里当真!惠儿今年才十四,明年大选正是好时候,这十七皇子与几个王府世子还没有嫡福晋呢!就算这嫡福晋无望,侧福晋总是跑不了的,哪里不比给那包衣李家强!”
觉罗氏气得喝道:“你这是什么话!!说笑?!亏你说得出口!婚姻大事你当说笑,可叫惠儿怎么做人?还好意思提选秀?你当皇家是什么?皇家又岂容你这般反复?!”
她顿了顿,声音又提高了些:“外头如今都怎么说你,你当老婆子不知道,如今你又抱着这个要不得的打算!就算惠儿指进了哪个王府,这江南的事传过去,你还要她活不活?你这是要逼死她……”她越说越怒,声音也就越来越高,说到这里,竟是一口气提上不来,昏厥过去。
这唬了众人一跳,忙不迭打发人请大夫的,又将老太太搀进房里,总督府内堂乱成一团。
……
因李煦到的缘故,庄常并没有回织造府来。虽说宾主一场,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但是他既然已经致仕,也就不耐烦再应付这些官场往来,便仍暂时留在清凉寺这边。
李煦原本想要次日便返回苏州的,但是因高太君坚持同他一道回去,便就又在江宁留了一日。李氏带着儿媳妇初瑜开始打理给李家各色人等的礼物,就是高太君这里,也是准备了不少。
曹颙还想着看看能否说服李煦改变主意,然才开口便让李煦不阴不阳地给顶回来。那老家伙笑眯眯地说:“颙儿到底出息了,如今也能指点舅舅了!只是这毕竟是家事,郡主额驸的教诲李煦就下次再听了!”
他这番姿态,曹颙还能说什么?就算曹寅,见儿子遭这般奚落,也有些恼,更加不愿管他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