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斌片刻不停,立时转身进去,疾步前往二门。
二门外,除了曹颙夫妇与七格格、方种公,还有拄着拐杖闻讯赶来的年老太爷。
他抓着曹颙的胳膊,望望方种公,又望望曹颙,真是老泪纵横,嘴里哽咽道:“曹大人呐,曹大人……”
见老人家如此激动,曹颙很是担心。
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别在有个好歹,不敢让他在激动下去,忙道:“是内子担心七妹妹与七妹夫,没有经老太爷点头,就冒昧请了人过来,还请老太爷勿怪!”
老太爷顾不得抹脸上泪,道:“老朽称谢还来不及,哪里说什么怪不怪。老朽先替我那可怜的孙儿谢过曹大人、谢过郡主……谢过方神医……”说到最后,目光落在方种公身上,看样子恨不得立时给方种公跪倒,只要方种公能治好他长孙的病。
见老太爷如此,方种公想起远方的女儿女婿,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可是,他也晓得,眼下还没见到病人,自己心里也没底,不好给老人家太多希望,否则要是看不好,以老人家的岁数,怕是受不得希望再次落空的打击。
因此,他斟酌着,说道:“太医院邢院首是杏林妙手,看病的本事本在小老儿之上。既是邢院首也为难,小老儿只能勉力一试……”
年老太爷原本沸腾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是啊,邢太医是御医,尚且束手无策,方种公只是民间的名气大些,能不能治好孙子还是两说……
第1080章 刮骨(上)
年熙并不是得了稀奇古怪的病,而是骨痨。连太医院案首都不抱希望,是因为他已经是病入膏肓。
骨痨,骨痨,顾名思义,多是生于骨关节的病。搁在后世,许是没什么;搁在现下,却也不易治愈,更不要说晚期。
往细了说,他的病是骨痨中的“流注”,发于肌体,流脓易溃。
年熙的“流注”,初期症状不明显,等到病发到体表时,已是垂危。
卧床这大半月,他不过是靠着参汤吊着。
七格格带着初瑜进了内室看了一眼,便带了姐姐回避,方种公则是坐在年熙床前,先是问切一番,而后掀开他身上的薄毯。
年老太爷坐在一边的高背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孙子。
曹颙坐在老太爷下首,看着皮包骨的年熙,脑子里出现四个字,“慧极必伤”。
不知后世历史中,如何记载年羹尧的这个长子。要是他能逃过一劫,成就定不在其父之下。
只有年斌站着,看着昏迷不醒的长兄,明白祖父之前的愤怒。
不管长兄病重的原因是他身子不好,还是被年富气起的,做弟弟的与兄长相争本就是过错。况且他知道,有嫡母撑腰,自己那个三弟从没有将上头的两个哥哥放在眼中。
早年挤兑长兄离开四川,前些日子又越过自己,承了朝廷恩赏给父亲的一等子。若是他晓得兄友弟恭,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凭眼前长兄的惨状,祖父发作年富一顿,行个家法并不过分。
祖父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真使人打杀了他。
倒是嫡母做的不地道,拦截了老太爷的家书,怕父亲责罚年富,在父亲面前隐瞒此事,寻了由子使他与玉柱回京接人。
年斌离开西安后,就察觉出不对,哄着玉柱说出内情。
他虽厌烦嫡母的自作主张,却没有给父亲通风报信的意思。他知道祖父本就不喜欢这个填房媳妇,若是这回借着老人家的手,发作发作嫡母也好。
只是,他没想到,兄长竟病到这个地步。即便先前听玉柱提及老太爷家书,也只当是老人家盛怒下夸大其词……
长兄要不行了……年斌攥着拳头,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年富为祖父所忌,如今又背着忤逆之名,还能承继父亲的一等公么?
随即,他想到嫡母觉罗氏,又是一阵绝望。
不过,目光扫过须发皆白的祖父时,他又有一丝心动。祖父身上也是承恩公,大伯无子,自己似乎还有希望……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是站起身来,走到方种公身后近观。
方种公已经褪去年熙的亵衣,枯瘦无肉的躯体上,散落着好几处蚕豆大的脓点,脓血四溢,带着恶臭;有几处像是愈合,留下暗红色的疤。
方种公的脸绷得紧紧的,俯下身子,仔细辨看年熙身上的脓包。而后,他又褪去年熙的亵裤。
年熙的大腿根、膝盖都有红肿的脓包。
曹颙虽不是医者,却也读过几本医书,可是亲眼见证这“流注”之症,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年熙的脓症,已经遍布全身,这个时候又没有后世的消炎药、手术刀,如何能逃过一劫。
曹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后悔不已,不是怕年家迁怒,而是怕年老太爷受不了失望的打击。
当年他与年羹尧摩擦,年老太爷拖着老朽之身,主动登门,这使得曹颙很是承情。这些年偶有往来,他虽心中腹诽“人老成精”,却也对年老太爷敬佩有加。
想到这里,他望向年老太爷。
年老太爷不忍再看着孙子,颤颤悠悠地起身,看着方种公道:“方神医……”
刚才进门时,他称“方神医”,方种公已经是谦辞不敏,只是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改口。许是他心中,也盼着方种公有回天之术,能救长孙一命。
方种公皱着眉,直起身来,道:“老太爷,令孙现下身上患处多,亵衣亵裤,就先不要穿了,毯子也不好盖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年熙头上的帐子,道:“这个帐子要换新的,越薄的料子越好。烧一盆开水,晾凉后使人给令孙擦身。屋子里也要洒水净尘。”
他虽霹雳扒拉地吩咐一堆,年老太爷却不以为忤,反而露出几分欢喜,忙不住口地吩咐下去。
方种公看了一眼年老太爷,又看了一眼曹颙,面露犹疑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老太爷,是否移步说话?”
年老太爷神色惴惴,道:“请神医堂屋看茶!”
早有年熙近婢遵从吩咐,换帐洒水,年斌扶着年老太爷,陪着方种公与曹颙出了内室,走到堂屋。
候在这边的初瑜与七格格听到声音,已是站起身来,年老太爷吩咐七格格去看顾年熙,请方种公与曹颙夫妇落座。
他竟是不敢发问,孙子是否有一线生机,还是真的……
看着方种公沉着脸,坐在那里,丝毫没有下方子的意思。年老太爷只觉得心如刀割,眼前一阵阵发黑。
倒是曹颙,见方种公如此,隐隐生出几分希望。
既然太医院案首都宣布年熙“死刑”,那方种公还有什么可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