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多年前,自己每次从织造府出来,乘着马车到后街的私塾里读书。
那位曾负责他启蒙的叔公,早已病故多年。江宁城里,零星有几个曹家族人,也都是远支。
走进江宁城,在程家的别院用了晚饭,曹颙还是感觉不真切。
上次回来,还是康熙五十年,外放沂州后,他带着初瑜回来,探望父母。当时,他心中还想着曹家的命运,带着几分忐忑。
如今,曹家终于从夺嫡的泥潭中抽身出来,也没有了亏空库银的后患。
庄先生,父亲却是一个个地远去了。
他来到江宁,是为了探望魏信的父母同儿女来的,但是去了当如何开口?
总不能直言,你们的儿子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程梦星与他同行数月,知道他的顾虑,劝道:“朋友相交,孚若千里迢迢南下一场,已是尽了情分,无需太多忧心。”
曹颙苦笑道:“人皆有父母,只是不忍魏家老爷子、老太太难过。”
在程家别院歇息两日,使人打听清楚魏家的详情。魏家老爷子、老太太建在,魏家儿子都开枝散叶了,但是还没有分家。
如今,魏家长房长孙已经说了亲,过些日子就要下大定。魏信几个儿女,都在魏家老宅,有庶母抚养。
这几年,也传出过魏家老爷子、老太太要给魏信说亲的闲话,最后都不了了之。毕竟,魏信已经年过而立,又有几个庶出子女,想要说门合适的亲事,委实不容易。
在魏家人眼中,被称为“罗刹”的番婆子艾达,压根就不能算是魏信的妻子,他们也不承认。
思前想后,曹颙还是没有去魏家,而是叫小满拿了自己的名帖去请魏信的兄长魏仁过来相见。
他没有打算在江宁走亲访友,所以没用曹方出面,就是不想旁人得了消息,往来应酬。
不过六、七年的功夫,曹家的痕迹仿佛已经从江宁淡去,这样很好。
魏仁过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曹颙上回见他,他是正值壮年,如今看着,已经是年过不惑,身子微微发福,发辫中参了银霜。
看到曹颙的那刻,他带了几分激动,就要跪拜下去。
随着曹寅离开江宁,他也卸了织造府的职位,做了自在乡绅。曹颙却是承了父亲的爵位,两人身份尊卑有别。
曹颙如何肯受,上前一步,托住他的胳膊,道:“魏大哥客气了,用不着这些俗礼,还请坐下说话。”
说话间,宾主落座。
“十年不见,大公子神采依然,魏仁却是老了。”魏仁在织造府当差十来年,也算是看着曹颙长大的,落座后看着曹颙,颇有感慨地说道。
“本当是去给伯父、伯母请安,只是……怕二老见着我,想到五哥,心里牵挂,所以今日就请魏大哥过来一叙。”曹颙看着魏仁,心里沉甸甸的。
这个魏大哥早年也是极其爱护兄弟的,当初曹颙同魏信“结缘”,还是他担心弟弟,央求了曹颙的。
但是人皆有私心,加上家中有个贪心跋扈的妻子,这昔日爱护兄弟的好哥哥也开始忌惮弟弟,将家中后来添置的产业都转了祭田。
曹颙记得清楚,魏信并不是闲着无事,才异想天开的想要出洋见世面,而是被手足所忌,被父母驱逐,心灰意冷之下,才远赴海外。
看着曹颙语气沉重,魏仁收了叙旧的心思,讪讪道:“五弟也是,就算嗔怪老爷子、老太太那年赶他们出去,也不该好几年没有消息回来。父亲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每年腊月里都盼着。忒是狠心,就算不想父母,也要想着几个孩子。”
“五哥在带着新妇回家那年,就出洋了。”曹颙抬起头来,望向魏仁。
“出洋?好好的,怎么又想起出洋?都三十好几的人的,还叫人不省心。”魏仁听了,还想不到旁的,不禁摇头,带着几分嗔怪道。
说到这里,他才察觉不对,忙止了话,呆呆地望向曹颙:“大公子……大公子……舍弟,舍弟……不是随同弟妇在南边么?”
“五哥是康熙五十五年十月从广州启程,乘船前往欧罗巴。原是计划去年夏天回来,却是迟迟未归,同他岳父家也失了音讯。我年前得了消息,二月里南下,四月到达广州。”曹颙用平静地语调,讲述了这几个月自己所见所闻。
艾达所转述的,曹颙没有隐瞒,如实告之魏仁。
魏仁听了,脸色已经开始泛白,半晌方道:“弟妹诞下嫡子……那是魏家的骨肉,怎好流落在外……我这就使人去接……”
“孩子交托给其姨母,是五嫂遗言。而且,这孩子外貌肖似其母,同我朝人有异。”曹颙淡淡地说道。
就算魏家老爷子、老太太看在是亲孙子的情分上,不会嫌弃小加里,但是旁人呢?
魏仁此刻,已经是心烦意乱,眼神有些茫然。
就算他早年真对这个弟弟有过心结,也从没有想过弟弟又遭一日会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顾不得在曹颙面前,他已经双眼酸涩,眼前都是弟弟年少张扬的模样。
他伸手遮住眼睛,站起身来,哑着嗓子道:“大公子,今日家中还有事,改日再来给大公子请安。”
曹颙站起身来,道:“魏大哥,伯父伯母那边,还是瞒下吧……”
“嗯,嗯!”魏仁混乱点了点头,低头抱了抱拳,转身出去。
曹颙坐下,想起多年前,带着曹颂、顾纳两个,在街头同魏信打斗的情景。
那时的魏信,丝毫没有后来圆滑世故的模样,就跟个小霸王似的嚣张。
后来,大家混在一处,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同顾纳两个算计多了,魏信也从小霸王蜕变成狡猾的狐狸。
人活着,果然还是当糊涂些好。若是魏信不是看得如此通透,被兄嫂的贪念伤了心,也不会选择离乡背井……
……
人,不是想要糊涂,就能糊涂的。
就如魏仁来说,他想要骗自己,告诉自己五弟只是没有消息,会平安无事;也想骗自己,当年五弟愤然离家,不干自己的事。
可是,人最不容易骗的,就是自己。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躲在书房里,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他是长兄,魏信是幼弟,两年相差十多岁。
从魏信还在襁褓中,他就看着弟弟一点点长大。
魏家中,魏老太太年岁大了,早已不管事,魏大奶奶掌家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