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博铺?”话语中透露出惊讶。
问话的人年约四十,面皮黝黑皲裂,显然是多年饱受海风吹拂的结果。一双眼睛很是有神。他站在一艘琼州海峡里常见的双桅渔船的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博铺港。
“是,大人。”旁边的人小声而恭敬的回答道。
“你又忘了!”被叫做大人的中年人不满的斥责道。
“是,是,老爷。”
“有叫渔民老爷的么?”中年人对手下绕不过弯来很是不满,“叫我当家的。”说着从装鱼虾的篓子下面模出一只竹筒,打开,里面滑出一件黑色的器物来。这是在当时中国最稀罕的玩意之一――只荷兰制造的单筒望远镜。是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里买来得。只有广东福建沿海的少数将领占了近水楼台的光,才有了这件稀罕物。要知道这东西就是在欧洲也刚刚发明出来不到20年。
中年人把千里镜凑到眼前,按照红毛人的教他的法子闭起一只眼睛,缓缓的抽动镜筒,视野渐渐清晰起来,立刻颤抖了一下:他看到了临高角堤岸上的炮台。
这座炮台当然不是大明的军队修得。这点中年人很清楚,他仔细的看了看,这座炮台的样式和普通的炮台不一样,倒和孙元化大人倡导的“西法墩台”有几分相似。看来这传言果然是真得了!
这个手拿望远镜的人,正是穿越集团的军部、情报部门每天都会提到的一个人:大明广东琼崖陆路等处兼管白沙水寨海防参将署都指挥佥事汤允文。
从这长长的头衔就知道,此人是大明在海南岛的最高驻军长官,海南岛上的明朝水陆驻军都归他掌握。穿越集团和大明政府的第一仗十有八九是要和他的部下开打的。
穿越集团的到来,汤允文知道的并不晚。d日当天,烽燧上就向他报告:临高的烽火台告警,有海盗入侵。这不算什么新鲜事:这一带海盗入侵是家常便饭,以驻军的力量无力一一采取应对措施,采用的无非是“紧守营寨城池,待贼自去”的策略。故而没有引起他太大的重视。十多天后他收到了临高县衙的求救信,宣称有一股“海外巨渠”登陆临高了,目前正在临高筑营,有“长踞不去”之意,请他速速发兵驱逐。
以他的职责所在,这样的求救信自然是应该派人去实地查勘一番,再决定是否出兵。但是汤允文面对的局面实在让他无法轻易出兵。
汤允文的名头很大,理论上全海南岛的水陆驻军连募兵加卫所统归他指挥,实际真正能随时可动用作战的主力部队仅有二千多人。主要是水军。驻扎在海口千户所的白沙水寨。实际上,“白沙水寨海防参将”才是他真正的职权所在。能用来打仗的也就是这点人马而已。
至于岛上到处分驻的卫所军,除了勉强用来“抚黎”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不到三千人的水军部队,还要派出相当一部分分驻在全岛会昌、常宁、羊角等处进行海上巡逻。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却是空前的海防压力。明末的广东洋面上充斥着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海盗,有职业化的海盗,有亦商亦盗,也有沿海渔民客串的。西洋人也不时出没来助兴,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和荷兰人一边贸易一边抢劫,伺机还想在这里寻找一个落脚点。
所谓蚤多不痒,债多不愁。汤允文面对这样四处生烟,处处起火的海防局面已经完全麻木了。无论吴明晋如何的来信哀求,把情况说得如何的严重――汤允文一概不为其所动。
他做出的姿态是派遣了二艘巡船去博铺查看――原本这是海防的制度,琼州西路的海上巡防,每四天就要到一次临高洋面,但是近些年钱粮异常困难,军饷从来就没有发足过――不打仗还勉强能维持。但是水师花费很大,船舰需要修理、更换;平时即使不打仗也需要补充海损船只,一艘船的开销比几十个上百个小兵的命要费得多。汤允文不但多年没得到过新船,连每年修船的公费也常遭到克扣,为了保证万一作战的时候能有船可用,他只好尽量缩减平日里的出海次数,结果就是巡防制度完全徒具形式了。
汤允文只能指望自己的巡船的出现能够吓退海贼――要是对方势力大,不把自己的两条船放在眼里他也无可奈何。正如这些年来他也无可奈何诸彩老、钟凌秀,最近无可奈何刘香一样。
巡船回来之后带队的千总却象是饱受了惊吓的模样,面色发白语无伦次的说道,博铺湾里来了一条“象城墙那么高的大铁船”。别说官军的战船,连这一带海面上最大的红毛人的“夹板船”和它相比都象小舢板一样。
汤允文不信,再三盘问,手下指天罚咒,做了无比肯定的答复之后,又派手下的亲信将领前去探视。同样脸色发白的亲信回来说消息确实。这让他吃惊非小――对方有如此之大的船只,岂不是在这广东洋面上纵横无敌了?这股海外来客显然不是他已经相当熟悉的了红毛人或者佛朗机人了。也不会是单纯是来抢劫――临高这地方有什么财货值得他们开着如此的巨舶来抢劫的?
汤允文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照他的职责来说,不管这伙人打算到大明来干什么,这样私自驻泊,还在岸上驻营已是大大的不妥。自己应该即刻发兵去临高将这伙海外来客驱离。但是要出兵,别得不说,这一路的开拔作战粮饷费用谁出?指望广东藩库是没戏,自从天启末年魏忠贤将广东藩库积存的三十多万银子调运到京师用作大工之后,藩库里就是一贫如洗了;至于琼州府,那是肯定拿不出这笔钱粮的,临高就更不用指望了。
没有钱就不能打仗。就算有钱去打仗,他也根本没把握打赢。这么高大的铁船该如何对付?以他以往对付西洋大船的经验,对手船只高大,大炮射程又远,不论远跳帮炮战明军都占不了便宜,多半以火攻船作为主要作战手段,往往能收到很好的效果。现在对手却是艘水火不侵的铁船,这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中只好请教幕僚可有对策?幕僚们七嘴八舌,有人说派遣勇士,乘夜用爬锁登船,也有人提议制数十个特大“混江龙”(原始水雷),派小船潜入港湾内施放……
说得起劲的,内中一个幕僚道:“诸位献得都是破敌之策,只是请问:粮在哪里?饷又在何处?”
签押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众幕僚面面相觑。这才是关键问题。
“现今的对策,战是下下策。”说话的人姓蒋,名有龄,举人出身,是个官场老混子。
蒋若龄的提议是:出兵是万万不可的,钱粮固然是一方面――对手有巨船,实力必然非同小可,贸然出兵,十之八九是要败仗的。
打了败仗是很难交待的。只要不打仗,也就不存在打败仗的问题了。
至于海盗登陆抢劫这种事情,在广东福建沿海差不多每天都有,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临高县城不陷落,不管有没有大铁船,就是寻常的海寇登陆抢劫。
反正这种和稀泥瞒上不瞒下的法子已经用了不是一天二天了。大家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这个对策最为妥当,于是汤允文就干脆来了个装聋作哑,视若不见。
第二百八十四节 暗访博铺(一)
第二百八十四节 暗访博铺(一)
置之不理似乎起了作用。一段日子之后,原本七八天就来一次的临高的求告文书不见了。汤允文深怕临高县城已经陷落――要是这样的话,万一有哪个对头参自己一本“见死不救”,事情就麻烦了。他派人在府城的衙门打探,回报说到临高的驿路还是通得,县城也好好的。这样他松了口气。既然平安无事那就无需伤脑筋了。
汤允文干脆就把这大铁船的事情置之脑后了。比起这临高的大铁船,他有更多伤脑筋的事情要办:首先是刘香这个广东洋面上的后起之秀骚扰抢劫扰珠江口洋面,企图独占广东的海外贸易,不时也来琼州、雷州、廉州洋面上捞一把,抢劫盐船和糖船。老牌海盗诸彩老不甘示弱,在广东洋面上和他打得不亦乐乎。福建洋面上乱局也扰动了广东沿海。一时间你来我往,四处生烟,调动他的人马“会剿”的传檄纷纷而来,汤允文带着本部人马四处作战,转战闽粤海面,每天席不暇暖,忙得焦头烂额。
随着诸彩老在南日败死,汤允文终于有了稍做喘息的机会,收兵回老营休整。但是回到白沙水寨之后不久,他就得到了让人不安的消息。巡船捕获的零星的溃散海盗的口中供述,过去诸彩老手下一股残部去了临高。有七八十条船,一千多人。
这些已经去了临高的海盗残部,现在正遣人在广东洋面上招降纳叛,不断引诱原来诸彩老的残部去临高,“投奔澳洲人”。这是汤允文第一次听到“澳洲人”这个名头。他赶紧派出探子再次去临高打听消息。
打探回来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原来驾着大铁船来临高的澳洲人不仅没有离开,还在博铺修筑房室,建造码头,似乎有久居临高的意思。这让他想起来当年佛朗机人在屯门企图筑城留居的往事――后来他们在香山澳站住了脚跟。难不成这澳洲人也打算行佛朗机人的故伎?
这倒是件不可不防的大事了。汤允文紧张起来,他很清楚朝廷对这些海外之人的态度――除了澳门之外绝对不允许他们留居在大明的土地上的,更不用说修筑城池码头了。不管是当年的双屿、屯门,还是天启年间的澎湖,朝廷的态度始终如一,西洋人要在大明土地上留居筑城的只有一个字“打”。
想到这点,他不敢再装聋作哑。以铁船抵达临高算起,这伙海外的“澳洲人”已经在临高差不多一年了,这一年来大约在临高已经站稳了脚跟,所以才会大肆招降诸彩老的余党来扩充实力。
这样看来,临高的局面堪忧!汤允文赶紧遣人四处打听临高的消息。结果却吃了一惊,临高这一年来不但一次海盗入侵的求救都没发出过,还屡次向府里献上斩获的海盗首级和缴获的各种印信、旗帜、文书之类。其中不乏被官府通缉,恶名昭彰的海盗头目。连西洋人海盗的首级都呈上过若干。
“临高县令吴明晋最近是一等一的红员了。”蒋有龄告诉他,眼下临高洋面的海盗活动几乎绝迹,知府大人对他很是器重。
“那所谓的澳洲人呢?”
“事情就蹊跷在这里。”蒋有龄说,“吴县令往来府衙的书信里从来就没提到过有澳洲人这码事。”
“你是说……”汤允文小声道,“吴县令和澳洲人有勾结?”
“有无勾结尚不好说,起码是有了两不相犯的默契。”
“吴明晋也太大胆了。”汤允文说,“不过,看样子临高还算安静。”
“岂止是安静。”蒋有龄说,现在临高已经成了琼州府的一个大去处,本地前往临高做生意客商络绎不绝,每天还有许多大陆上来得客商在神应港转船前往临高。
“如今在神应港里有高广船行的一个外柜。凡是想去临高的在在柜上买票就能搭船前往了,很是便利。”
临高当地出现了本岛上少有的景气和繁荣,这显然也和澳洲人有关。吴明晋做了好几年临高县令也没这个局面,大铁船来了一年就突飞猛进,要说这里没澳洲人的事谁也不信。
汤允文决定自己亲身去博铺看一看状况。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总有不可靠的地方。到时候再做定夺。
这才有了他扮成渔民,亲自驾船出海探听虚实的一幕。
“升帆,到昌拱湾去。”汤允文吩咐手下。
昌拱湾就在临高角的西面,是临高的传统渔场,作业的渔船很多。海面上船帆点点,应该很容易混在里面。
没想到充作向导的船老大却摇头道:“副爷!不是小的不肯去。这临高洋面上打鱼是要有个叫‘许可证’的东西,还要领一面小旗挂在桅上。小的没办过,船过去一下网澳洲人的快船就要来盘查了,轻则没收渔获,重得连船只都要没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