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香起誓的事情,不能缓。这是他刚才就打好的主意。再缓,就交代不过去了。祝三爷是要他乘机闹事的,不闹事已经是打了折扣,要是连个过场都没有,以后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问题是一旦起了誓,又等于是违了自己对华南的承诺。对方要是恼羞成怒起来,收拾自己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这倒不可不防。
正盘算着有没有一个法子,能够尽量把两边都敷衍过去。屋外有人敲门:“林大哥!”
他听出来叫门的人是这群人为首的一个,叫马三强的。是个钦州人,在钦州籍的失业工人中很有威望,林庄不免要对他敷衍敷衍。
赶紧起来开了门,让马三强进屋来坐。
“林大哥!”马三强开门见山,“外面有人送米来了,这次的米又是陈米,这可怎么吃?”
“陈米就不能吃了么?”林庄知道他又是为了这事来吵闹,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一直厮混在堂子里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见到这些人――都落魄到住庙里头还一天到晚穷讲究。
马三强看他的态度满不在乎,气得浑身发抖:“能吃?你吃吃看!”说着抖开一只布包,里面的米碎得不成模样,许多变色发黑发黄的,里面还有许多稗草和沙子。连米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扫仓房的库底。
林庄有些心虚,自己拿去买米的银子才三两多,要米行“能买多少买多,多多益善”,自然卖给他的就是最最便宜的米。最后敲定三钱一石,没想到这米的质量这么差!怕是只能喂猪。
“总还是米,”他犹自嘴硬,“吃下去能填个肚子。现在没条件讲究。”
“这不是讲究!这东西吃下去,还不如去吃糠呢。”马三强见他一个多月来从不在庙里吃饭,虽然穿得破破烂烂,身体一点没消瘦,反而有些发胖,心里早就有气。
林庄反倒沉住了气,双手一摊:“我也没办法!祝三爷那里给的钱就这些,我又不是财主,凭空多出钱来。好米有,二两一石,怎么喂的了这许多人?”
这番话振振有词。虽然马三强很怀疑他自己私拿偷吃,但是苦无证据,话也说不响。
“我就不信,祝三爷会只给这几个钱?做好事有这样做得?”
“祝三爷本来就不是做好事――”林庄说,忽然觉得这话传到祝三爷耳朵里大大的不妥,赶紧又改口道,“我是说,祝三爷救济大家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总得有些回报给人家才行!要你们去华南干一票,一个个都推三阻四的,”他觉得自己理由充分,连喉咙都响了三分,“要我怎么去和祝三爷说?!”
“这种犯法的事情,我不做。”马三强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了,“实话告诉你好了,早有人要我去华南做工。我念着当初大伙都是一起抱团去告状的,不能为了自己吃口饱饭就拆台,没答应人家。现在看来,我这是多此一举。”他说着一抱拳,“林大哥,你自己珍重吧!”说着扬长而去。
林庄这下算是五雷轰顶了――“有人约他去华南做工”,他心里念叨着。那谌掌柜明明说要他帮忙“招安”的,怎么已经把手伸进来了?他赶紧追了出去。只见院子里,马三强和平日里聚拢在他身边的同乡们都在收拾行李。
“三强,有事好商量!”他一把拉住马三强的手说,“你回来,我们再商量,不要拆大家的台!”他接着低声道,“你帮我维持了,我自然有好处给你!”
马三强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大声道:“我不稀罕。钱,就留着你自己花吧!我马三强是堂堂正正卖力气做工赚钱,不使这种来历不明的钱!”说着一挥手,“走!”
十多个钦州籍的工人纷纷跟着他走了出去。林庄连连跺脚,但是知道是拦不住了,看到周围的工人和家属都在议论纷纷,人心浮动。林庄心里暗暗咒骂――谌掌柜,你也太毒了!华南一定是早就派人在工人们中间活动过了!
“林师傅,”有个煮糖师傅悄悄靠了过来,“最近有几个过去在糖寮干活的人来这里活动呢,怕就是华南的人……”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一天到晚不知所踪的,我上哪里来找你?”对方很不满意,埋怨起来,“你也太不把这里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林庄无言以对。心知谌天雄是将了他一军,自己要是配合“招安”还好,要是耍花样,他早就准备了釜底抽薪的计策来对付自己。这一下,彻底打碎了他左右逢源的好梦。
他一咬牙:谌掌柜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当下决定按时烧香起事――反正也就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当晚他就召集了糖寮工人们中有些威望的人来议事,没想到这些人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失业的糖寮工人里,对闹事打砸华南最为热衷的是煮糖师傅们,但是这些人自己不愿意动手――虽然他们最恨华南,却因为过去赚得多,家里多少有些底子,不象其他工人那面落魄。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至于一穷二白的一般力工,原本已经是群情汹汹,反华南的态度坚决,时刻都准备去大打出手。然而现在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华南愿意招募他们当工人的事情,已经在人群在流传开了,眼前有了一丝曙光,自然谁也不愿意再去做这种犯法的事情。不管林庄如何鼓动,都说这事情犯王法,怕没有好果子吃;又有大叹苦经,说自己全家一直吃不饱,闹出事情来万一进了班房,家里人恐怕都要饿死。还有人干脆就提议大家去华南做工。
第七十八节 甜港风云--断其一臂
第七十八节 甜港风云--断其一臂
林庄越听心越凉,没想到事情在最近七八天里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正在烦恼事情该如何解决,煮糖师傅和力工们之间又起了言语冲突。双方为要不要去闹事、谁去闹事和要不要“恢复古法”起了争议。
这两个群体之间本来就因为收入的差异而素来有隙,不过是暂时因为共同的敌人而团结起来的。谌天雄“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工作做下去之后,力工们觉得既然是干活,到华南也是一样的,没必要非得“恢复古法”――恢复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林庄心里盘算:谌天雄这招釜底抽薪,把自己这边的人心都给搅散了,再想按约定的时间烧香起事已经不可能。不能按时行动起来,祝三爷那边也没法给个交代,海义堂以后就不会再信任自己了。为了自己今后之计,还是投靠华南好了――起码投靠过去,安家费的二八回扣还能拿到手。不管以后在不在徐闻,干什么都有了本钱。
主意打定,当天晚上就去华南求见谌天雄。
狗腿子一旦当了叛徒,在出卖前主人的利益的时候总是不遗余力的。在他的鼎力支持之下,华南招安糖寮失业工人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廖大兴早就按照谌天雄的吩咐,准备好了大批在县衙的“户房”用过印证的空白雇用文契,上面中、保一应俱全,工人只要过去填上名字按下手印就算是成契了。整个过程之用了不到半天时间。
一场风暴,就这样迅速的平息下去了。力工们自不用说,总算是生活有了着落;就是最反对华南的煮塘师傅也在大势下屈服了。毕竟闹事不成,“古法制塘”就不会再恢复了。而自己和家人总还要吃饭。现实的需求总是最有威力的。最后,除了极少数人不愿意到华南之外,多数人都和华南写了契,受雇做了工人。
每个人立下做工的契约之后,马上得了一块西班牙银元和半石米算作安家之用,然后给假一个月,要他们各自先回家去安顿家属。
文同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骤然间在厂内增加太多陌生人口,眼下华南虽然去了一个心腹大患,但是依然风云未定,难保这些工人们中间混有海义堂的人,乘机打入华南搞破坏。就算是没有这样的人,新工人刚刚进厂,又没有足够的事情给他们做,静极生动,很容易惹出事端。
所以干脆把他们都打发回去,等把事情料理完了再慢慢料理这批人也来得及。
少数无家可归或者家乡路途遥远的工人,就由华南塘行先收容起来安排住所和伙食。不过文同也给他们准备了工作,就是在华南糖厂外面的南门塘空地上帮忙盖房子,修筑一个简陋的“工人村”。马三强因为在人群中有些威望,就成了这批工人的头头。
这件事情能够顺利的解决,连县里的太爷也松了一口气――毕竟真闹起什么械斗的事情来,对考绩也是有影响的。何况失业工人们还占着理。华南能主动吃点亏把事情了解,在县太爷那里获得了很大的好感。
祝三爷砸碎了一只杯子。接连几天,整个祝宅上下都是一片死寂,上上下下连个咳嗽声都听不到。
林庄则从徐闻彻底的消失了。据有些人们说:他从华南手里领了二百块银洋,远远得离开了徐闻,免得祝三爷来找他算账,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就死在徐闻到海康的县界上,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至于杀死他的人是谁,有说是祝三爷恨他当反骨仔派人杀的;也有说是华南过河拆桥,杀了他灭口;也或者只是因为钱财露白被强人所杀。
雷州的砂糖,依然在源源不断的涌入华南的仓库。海义堂里的空气已经变得极为焦躁。原先对祝三爷言听计从的各家糖行的东家和掌柜,现在都对他产生了置疑。虽然还没有人公开的提出来,但是祝三爷知道,这一天为时不远了。
如果不能解决华南,不但自己从此名声扫地,就是海义堂这个组织也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祝安的方寸大乱: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坚韧有力的对手。眼下可以立刻起效就是求助于杀人、放火之类的手段。来个快刀斩乱麻,或许就能一下子终结华南的存在。但是华南背后隐隐约约显示出来的巨大阴影使得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华南如果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背后的势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不是杀掉一个私下下乡收购糖货的外地小商人,也不是烧掉一家和他作对的船行。
从广州传来的消息让他稍稍有所安慰――广州最近银根紧,要调集十万二十万银子很难。恐怕华南现在的存银也到了最后关头了。只要再咬咬牙坚持,或许事情还能有转机。
当下关照秋涵又给古大春送去了五千两银子,要他们尽快买炮添船,把队伍扩大,彻底封锁海安港,只要糖船出不去,银船进不来。华南还是一样完蛋。
祝安的算盘,华南的穿越众们也在会议上估计的七七八八。打破海上封锁的事情,现在由海军来处理,无需他们操心。关键还是要应对放火之类的破坏性事件。对于本时空的人来说:最简单、最有效、也是最难提防的报复手段就是纵火。佃户、奴仆反抗主人最常用的一招就是纵火。纵火是重罪,但是在古代社会很难追究的到。整个华南糖厂的厂区里到处都是易燃物,烧起来一定很壮观。
幸好华南糖厂的地形还不错。它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荒地上,一面是河,一面是官道,一面的大部分则被南门塘这么一个水池掩护着,另一面原先是大片的空地,现在正在建设“工人村”。需要重点设防的地段少很多。梅林不辞辛苦的指挥着继续搞基建工程:四面修筑防火墙,开挖防火沟渠――特别是工人村和糖厂之间,开挖了一条防火渠。在厂区内挖掘蓄水池,用来防火。堆晒甘蔗渣的场地用风火墙被隔离在车间、仓库和生活区之外,确保即使失火也不会殃及其他建筑。文同还要廖大化备齐了火把、灯笼、钩杆、水桶、斧子之类的救火设备,还添置了两台手压式的水车,让基干民兵们兼职救火队,每日训练。
北炜对原先的警戒制度和民兵队做了训练和改进。安排了每晚的夜班执勤和紧急联络手段。规定了华南厂区内壮丁们的紧急集合号,还做了几次夜间的集合、救火的演习。这样几天下来,草草拉起来的民兵队倒有些训练有素的模样了。
防守之外,也作了进攻的准备。有了萧占风这个当地人的指引、起威镖局打听到的情报,最后还有从招募来的失业工人嘴里了解到的情况。谌天雄搞了一份相当精确的背景情报资料。包括海安街的地图、各个重要目标的位置和交通情况,还设法搞到了海义堂的平面结构、祝三爷的住宅位置等等――这其中林庄的贡献最大。祝安本人的生活习惯和活动规律也已掌握,甚至还利用数码相机+长焦距镜头给海义堂的主要成员、他们的家属和手下的骨干分子都拍了照片,制作了个人档案。
糖行里的一件厅堂被完全封闭起来,里面成了北炜的作战指挥室,他和手下的特侦队员们在里面制订了好几个预案。分别是直接在路上伏击杀死祝安的甲案;袭击其住宅加以杀害的乙案,还有对海义堂进行纵火的丙案和近乎大屠杀的丁案。
丁案最为恐怖:特侦队将在十二小时内杀死海义堂的全部主要人员,包括各家的店东、掌柜、管事,甚至包括他们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