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占风好了。”
这是很客气的表示了。双方互通了姓名,谌天雄知道明朝人的规矩,又问了一句:“敢问表字?”
“我有什么表字!”萧占风苦笑一声,“我八岁开蒙,十四岁应童子试,蹉跎至今,至今还是个童生而已,取个表字又有何用?”说到这里,忽然有所醒悟:“二位到此,连茶水都未奉……”
“不必客套。”谌天雄看这里的模样就知道萧占风的处境窘迫,既然有心招揽,就要施些小恩小惠,又要不着行迹才行。现在既然已经是中午,不如干脆就请他喝酒。三杯酒一下肚,交情就不一样了。
“周师傅,麻烦去叫几个菜,打些酒来。”
周士翟知道这澳洲人是要收揽这个破落书生,他自到了临高,虽然只是默默做事,对澳洲人的事情从不置一词评论,但是也看得出他们其志非小,心里早存下了不一样的念头了。当下点点头,问道:“不知道要喝什么酒?”
“徐闻液不要,太甜了!”谌天雄既然有心招揽,自然就要下些本钱,“到糖行里取两瓶‘国士无双’来!”
“不,不,这个使不得!”萧占风满脸通红,“初次相见,怎好让你破费?”
“一见如故么。”谌天雄微笑道,“我还有事情要请教占风兄呢。”
萧占风虽然觉得不妥,但是灶头上也只有一碗冷饭,几块咸菜而已,莫说待客,就是自己吃都不够。又想对方如此爽快,自己何必忸怩作态?也就不再推脱了。
不到片刻,周士翟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个伙计,挑着食盒。里面冷热菜肴应有尽有,颇为丰盛,让已经许久不知肉味的萧占风猛咽口水。
“太破费了!”他拱了拱手,“尊驾如此客气,占风无以回报,惭愧,惭愧。”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谌天雄过去社会上应酬就极多,对这套拉关系、套近乎的手段十分老练,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眼见说话越来越热络,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第七十四节 甜港风云--林庄
第七十四节 甜港风云--林庄
“听占风兄在茶棚的言辞,似乎对林庄很熟?”谌天雄直入主题。
“岂止是知道,”萧占风道,“他原就是我的邻居!”
原来这林庄和萧占风家原本都在海安街上居住,萧占风的父亲因为家里地少,就做些小买卖,倒也是生发起来。为了想让子弟读书出人头地,搬家到了县城里居住,以便能上个好私塾。
“林庄这个人,自小是个孩子王,”萧占风笑道,“好出头,讲义气,好交接朋友。原来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他摇了摇头,“这个人交友不慎,沾染了嗜好。在糖寮烧火赚来的几个辛苦钱,不是花在‘私门头’里,就是在赌场上陪送给了别人。”
“原来是这样。”谌天雄想这不过是他的私德而已,吃喝嫖赌不一定没能力,谦谦君子也未必就是大才。如果萧占风的见识就这点的话,未免也弱了一点。
“……这还是小节,”萧占风脸皮微微涨红了――他很少喝蒸馏的白酒,“只是有了嗜好,未免德行有亏了。就说这次吧――”
这次林庄打头去向县衙告状,糖寮工人们是合出了一笔钱的――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只要打到官司,不论能赢不能赢,照例要有一笔打点上上下下的规费开销。
“这林庄倒好!借着打官司的由头,收了工人好些钱,他自己起码吞没了一半。官司输了,他又说钱都花光了,把余下的款子也吞了,把大家给闹得精穷。”
“这还不算,后来祝三爷给他银子,让他把糖寮的工人们维持好,预备着和你们为难。前后领了几次银子我是不知道。不过呢,最近一次,我倒是在赌场看到他一口气输了十几两出去。邹和尚庙前老老小小,天天喝发霉的米粥――让他打头,这群糖寮做工的也算是瞎了眼。”
这个说法,和周士翟打听来的“人还算正派”大相径庭,简直和“卑鄙小人”有得一拼了。
“外面风评不是他人还算正派吗?”
“呵呵,一般的人不知道他的哪些鬼花样,他也装得像模像样,一天到晚破衣烂衫的,满面愁苦,其实你只要去县后街的艾嫂家看看,他是什么做派,还不是一清二楚?”
“艾嫂是谁?”
萧占风一怔,笑道:“对了,你们是刚来没几个月,自然不知道。”
艾嫂是本地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很大的“私门头”,县里的暗娼多半以她家为居停。除了女人,还开着赌场,是徐闻县里的下层社会的销金窟。
“你和艾嫂很熟?”谌天雄冷不防的问了一句,看看他是不是个诚实的人。谌天雄以为一个人有些毛病问题不大,怕就怕是个伪善之徒。萧占风说别人很起劲,言辞中却对赌场、“私门头”都很熟悉的模样,恐怕也不是个方正君子。
“和她不熟,和她里面的一个人很熟。”萧占风似乎没发觉谌天雄的用意,兴致勃勃,“我一个穷光蛋,艾嫂的眼睛可势利的很。”
原来他有个远房亲戚,寡居多年,现在在里面厨房帮忙当女佣。萧占风平时也常去找她。
至于为什么他经常会去艾嫂那里,他则闭口不谈了,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谌天雄想多半是和这寡妇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这也不便再多问了。
当下也不再多问,便海阔天空的聊起天来。萧占风对华南的机器制糖极有兴趣,谌天雄便投其所好的说了一些基本的原理给他听,可惜他自小所学的东西只有十三经而已。科技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连中国古代的一些科技书籍也没看过,所以解释起来很是吃力。
“如此看来,我辈竟是井底之蛙!”萧占风虽然十句中听不懂八句,还是听得兴致勃勃,最就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现在华南处境堪忧啊。”谌天雄看看差不多了,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萧占风高深莫测的道:“何以见得?”
谌天雄当下把祝三爷准备着让糖寮工人闹事的事情说了一遍。
萧占风点头道:“这事情,我也风闻了。不过,我以为这事闹不起来,就算闹起来了,也不过是雷大雨小。”
“这是为何?”
“谌掌柜没听说过养寇自重么?”
这话一下倒给谌天雄提了个醒。萧占风得意道:“林庄是个什么货色?嘴硬骨头酥的东西。且不说事情闹出来衙门要追究:最轻最轻,拘几天吃顿板子他是逃不掉的,纵然有祝三爷代为在衙门里疏通,苦头总是要吃得。再说了,真把华南斗倒了,他就不怕祝三爷过河拆桥么?”
“不错,不错!”谌天雄忽然发觉这读书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华南一倒,祝三爷就没必要再给他银子维持糖寮工人的队伍了,反而糖寮工人还要对祝三爷感恩戴德,他这个靠着居中交通,左右逢源大捞好处的人还怎么混?
“那,依萧先生的看法此事该如何化解?”谌天雄肃然起敬。
“叫我占风好了。”萧占风大概难得受人如此的尊敬,不由得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之感。当下把自己对这事情的看法都一一倒了出来。
“祝三爷也知道林庄这个人靠不住。所以又组织了一班人马――赵鸡脚那班烂仔。他们倒是什么也不怕的亡命之徒,可惜人数太少,成不了气候。所以要到华南闹事,糖寮工人和烂仔是互为表里。糖寮工人不闹,烂仔们就没法浑水摸鱼。”萧占风拿筷子在桌子上点点划划,“林庄何尝不知道祝三爷的算盘?赵鸡脚的人搞出了事情,肯定是糖寮工人来顶缸。所以他一味的拖延,就是要从祝三爷那里拿到更多的好处。但是万一林庄被祝三爷勒逼的动了手,事情就闹大了。”
谌天雄听得很仔细,前后一对照,萧占风此时的说辞不是和前面的“事情闹不起来”自相矛盾么?默念一想,此人到底是个书生,“好作惊人之语”大概是习惯。
但是此时也没必要戳破。总得来说,他分析的还算有道理,还说了许多原本他们没有掌握的细节。到底是本乡本土的人,对事情看得更为透彻。
“所以――”
“所以只要把林庄收服了,赵鸡脚这班人根本出不了头。”
“我亦有此意!”谌天雄说,“不过听说已经晚了,说三天后他们就要在邹和尚庙烧香起誓了……”
“这事全徐闻尽人皆知。”萧占风不以为然,“谌掌柜你想:真要闹事,只有秘密串联,到时候突然聚集起来烧香起事的。岂有三天前就把烧香的事情传得满城皆知的?再说了,林庄的所谓烧香起誓只是‘起誓’,又没说立刻就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