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段的想法主要是向归化民干部大致上讲清楚货币是个什么玩意,用的几个例子也是很常见的例子。不过涉及到我们现在要推广的银元,涉及到‘废两改元’,你这一段的说法需要改一改”独墨打开折起的一页,指着用红笔涂抹的一段。
刘翔看了个开头,就想起这段是说什么的了。无非是老生常谈,讲货币对政府来说并非是财富,政府并不以积累货币为目的,不能拿私人理财的思想去套政府的工作思路。刘翔想了一会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难道这不是久经考验的真理么?”刘翔心中的疑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段从理论上讲是正确的,但你没分清这个理论成立的前提。这个理论对现代国家,也就是对掌握了铸币权可以按自己的需求发行信用货币的国家来说,是完全正确的。但你要注意,我们现在是推广银元,是推广贵金属货币。虽然我们也同时在推广纸币,但现在的纸币是以银元为依托的。你前面也讲了贵金属天然是货币所带来的三大弊端,对照这个来看你的这段发言,可能会对归化民干部产生误导。”
是了,如果归化民干部真把“不以积累货币为目的”当金科玉律,很可能会在行政作风中表现出对正在推广的银币和银元券的轻视,这有可能会对“新币”的信用产生坏的影响。
刘翔拍着脑袋“哎呀”了一声,浑然不觉自己这习惯还是当年被老板一字一句揪着改论文的时候养成的。刘翔心思狂转,对这一句“正确但不太合时宜”的话反复纠结,好一会后才说:“那改成‘不以积累货币为唯一目的’,然后加一段强调政府更重视货币的流通性和货币对实物生产的促进作用?”
独墨依然严肃脸,轻轻点了点头,翻到最后一页,说:“还要强调政府最重要的就是保证货币的信用,我已经拟了一段话了,你可以参考一下。”
刘翔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对味——咋感觉是在实验室里被老板喷一样!刘翔神色古怪地读了读独墨手写的那段话,感觉确实写的更专业严谨一些,不过他心中又想到,这些字字珠玑的文字,那些归化民干部又有多少人能一字一意地读进去、理解到位呢?
“果然是专业人士!还有什么问题,兄弟你也别客气,我嘛就是来当学生的,你尽管说!”刘翔干脆认下这个低姿态,放言求教了。听一些风评所说,这位独墨人如其名,性子较独,并不太擅长人际关系的处理,就连五道口那一帮人也总是评价他是个“学术宅”,想到这一点,刘翔心中那怪异的感受自然也能释然了——说不定这位前来穿越也是因为性格原因吧。
“这是最大的问题,其他都是些小问题,改不改都可以。比如这段,你讲GDP,用的是经典的小麦面粉面包的简单世界模型,我觉得现在归化民干部大多数都是南方各地人,北方的归化民干部很少,面包也不是他们日常接触的东西,你可以换成大米、米酒、烈性酒……”独墨也是毫不客气地继续挑错。
刘翔忙活了好一会,张允幂也在一旁速记谈话内容以方便散会后她和刘翔重新修改文稿。最后敲定了一些说法和概念解释后,独墨没更多客套就起身离开了。
“小张,要不这块你去讲?”刘翔在楼梯口与独墨道别后,突然问了张允幂一句。
“……算了,讲没问题,但我怕后面的提问。这些知识我自己都还没吃透呢。”张允幂思考了一下就回绝了。作为台柱子,她肯定是不怕当众演讲的,但能跳舞又能脱口秀还能机智问答的,可没几个人。
“要不就只讲不回答好了。”刘翔很“机智”的说道,“有问题一律写条子,然后汇总起来统一作答。这样效率更高。”
和独墨关于金融问题的课程切磋完毕,刘翔又接见了负责开沟清淤工作的市政处的干部,听取相关汇报。虽然没有沟图多少有些困难,但是林佰光指示先从六脉渠入手清淤。这不仅是因为六脉渠是广州的主要排水系统,最主要的是大图书馆里六脉渠的资料最为充分,而且这五条渠道是主排水渠,理论上所有的明沟暗渠都是排放到这五条渠道里。只要清理出六脉渠,根据渠道上的排水口,就可以顺藤摸瓜的找到其他渠道――不论是是明沟还是暗渠。
清理工作除了从大图书馆收集的资料之外,林佰光还从衙门的档案里查到了参加过清淤工作的工役,结合工房经手过清淤淘沟工作的书办,根据他们的记忆现场勘察沟渠路线和排水口方位
“目前已经探明排水渠道5705米,其中暗渠1961米。清淘2833米。”汇报的干部报告说目前还有1000多米暗渠大致知道走向,但是无法进一步勘察和清淤,因为渠道上面都有房屋,“这些渠道大多不是大型的渠道,非常狭窄,无法直接在渠道内作业,必须揭顶处理。”
“为什么不拆掉违建?”
“不少房主都有明国官衙发得地契房契……”干部也觉得为难,因为沟渠被占年深日久,官府衙门自己也不清楚,或是稀里糊涂或是有什么利益交换,都得了正式的地契房契。有的地契房契已经有百多年历史了。现在突然宣布这房子占地不合法,得拆除,恐怕会激起百姓不满。
为了安抚百姓,入城之后对明朝官府发给的房契地契一概是认可的。现在如果说要征收房屋,必然要支付相应的征地费用。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财政吃紧又正在货币改制的刘翔来说就是个难题。他的预算里根本就没有这笔开支。
“……特别是目前我们没有沟图,许多沟渠的具体走向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拆哪些房屋……”
沟图!刘翔不由得又想起了迄今还案情不明的王大鸟凶杀案――有人杀了他,夺走了沟图。到底是图什么呢?图什么且不去说,没有这图,总不能把广州城都揭开来看一看。
市政处的干部走了之后,刘翔苦笑道:“怎么样?体会到基层工作之难了吧。”
张允幂点头,认真的说道:“刘叔叔你说得对,繁琐,可是又都要认真的去做……”
“不仅要认真,更要脑子活,思路清。”刘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下一个,我们来接见负责风俗业整肃的干部,这是我们目前的一个重要工作。”(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节 韩乔姐
广州南城的油栏门外,直通江边有一条土路,原没有名字――城中的百姓称其“油栏口外”。澳洲人来了清查户口钉路牌的时候,便按其地理位置和俗称,定名为“油栏口外大街”。
说是大街,不过是条宽阔些的土路。不过此地距白鹅潭不远,又地处商贩云集,食肆遍地广州南城外。多年前便已是南城市井小民商贾的冶游之地。这一带的店铺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楼连着酒楼,茶社挨着茶社,一早起来便都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赌场里,更是生意兴拢。人们不仅在这儿赌纸牌、赌骰子,还赌斗鸡、斗蟋蟀、斗鹌鹑;戏棚里锣鼓喧天,正搬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新剧,既有从北边传来的“弋阳腔”、“昆山腔”,也有用本地腔唱得“土戏”。至于依赖这条街市谋生觅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门,从清客篾片、占卜相面的、抬轿撑船的、杂耍卖唱的,到卖花送果的、修脚篦头的、和尚道士、师姑卖婆、泼皮闲汉都有。他们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没游转,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饰华丽、出手豪阔的客人身上碰碰运气,讨个彩头。
油栏口外大街即将到头的,接近江堤的地方,有一座坊门楼,门楼上镌刻着“乐坊”两个字。进了门楼,却是一道石板长巷,巷子很窄,两顶轿子若是相遇只能勉强相错。小巷两旁,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这些带铜环的院门,通常总是开着的,左右各有长凳,坐着几个挺胸叠肚的闲汉……这便是行院了。
这些行院,大多是有着好几进院落的深宅大院。里面的房舍,不论规模大小,全都装饰着雕栏画槛、珠帘琐窗。讲究一点的,还在院子里凿池植树,垒石栽花。每一所行院,在江堤外都有一艘双层的画舫,用悬桥与行院的后楼相连。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入夜,江上渔火闪闪,行院与画舫灯火通明,明月悬空,月色倒映,舟影绰绰,来者无不沉迷忘记返。
这里的行院是广州城第一流的所在。来这里的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亦有仰仗他们生活的清客帮闲,虽然在此寻芳花费不菲,但过往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仍然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会友、接客、谈生意、论诗文,自然,也还要纵酒、豪赌、狎妓、看戏,想出种种方法享乐,把南国第一城最浮艳奢华的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团锦簇,五光十色。
元老院入城以来,这里一度萧条了若干时日。不过随着时局平稳,原本蛰伏起来的缙绅豪商们,又渐渐的恢复了原有的生活习惯。油栏口外大街不但恢复了往昔的繁荣,似乎又胜过了几分。
转眼日子已到了澳洲人的“公历”六月,已然过了立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南国初夏的阳光,即热且辣。太阳一升起来便已让人觉得燥热不堪。
现在是午后,正是日头最高,暑热逼人的时刻。便是市井小民,无事也不上街。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江边柳树上的知了懒洋洋的高叫着。
这条大街上的访春院,亦然是一派昏沉沉的景象,“老举”们散在各自的房中睡中觉,伺候的丫环和妈姐只要手头没有活计的,也都一个个靠在榻上,歪在椅上打瞌睡。连大门口负责看守门户的“门头”“俳长”坐在凳子上直打瞌睡。只有后院的还有人在忙碌,厨房院里为晚上准备酒菜活计一刻不停,烟楼打一早就冒着烟,到现在还没停歇过。
访春院中的一个小跨院里的正房里,本院的老鸨正和人说话。
坐在正中榻上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女子,穿着白绫袄,蓝缎裙。外罩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中年妇女微微发福的面孔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脸上敷着薄薄的脂粉,敲打好处的遮盖了已经开始松弛发黄的肌肤,嘴唇用得是“紫珍斋唇膏”,不但色泽正,还有一层微微的珠光色。
她手中拿着一个折子,慢慢的翻看着,一个丫环跪在榻下,轻轻的为她捶着腿。
摆出如此大架子的,正是访春院的鸨子韩乔姐,本院的所有者兼经营者。她原是乐户出身,早年也是羊城名噪一时的名妓,年长色衰便开了这家访春院――自然,不管当初恩客给的缠头多么丰厚,以她的财力也是不可能开出如此规模的行院的,背后自然有大门槛给她资助撑腰。
端坐在斜对面客座上,正慢慢饮着本院熬制凉茶的是个半老头子,穿着倒还算体面,只是头上的绿色头巾说明他身份低贱,是个乐户家男子。
这老头子姓方,身份是乐坊街里管仲庙的庙祝。据说管仲设立“女闾七百”,取“夜合之资”,“以佐军国”,成为历史上记载最早公开地、大规模地设倡者,所以被后世妓女奉为祖师与神明。所以乐坊街的街头便有一座小小的管仲庙。管仲庙不仅平日里妓女老鸨烧香祷告的所在,还是本地的行业公会。负责行院间的纠纷管理,妓女挂档销档等诸多事宜,平日里也由庙祝与官府接头,应付各种差使和索求。可以说是乐坊的土地爷。自然,方老头子没有他在南北两京的同行们那么威风,有着正儿八经的有着“韶武”、“奉銮”之类的官衔,但是在这乐坊里亦是个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
方老头的女儿原是行院里的老举,后来被人“梳拢”了去,如今脱了籍与人当妾,每年也总能弄些财物孝顺爹娘。他又给吃着整个乐坊的“香火钱”,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澳洲人来了之后,又委他当了乐坊的本甲组头。方老头只觉得诸事遂意。
只是这澳洲人的治下,事务十分繁琐。他当这个组头没几个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开会,而每次开会之后,少不得又有许多事务要办理。从街道卫生到治安管理,从户籍登记到行院客人登记……层出不穷不说,还要逐一落实。忙得个方老头四脚朝天。
“要都按这上面去办,咱们这些人还不得喝西北风。”韩乔姐终于放下了折子,叹了一口气道。
折子上写得是最近市警察局发来得“广州特别市风俗业经营管理条例”,条例共十八款,下面还有细目,条条框框,十分细致。
有的条目,过去已经布置实施过,比如行院必须进行工商税务登记;所有长期在行院中生活的人员要报常住户口;每所行院要建立人员花名册,并且报备给市局等等……
还有的条目,虽然琐细,但是花些时间金钱,也容易办到。比如卫生方面的,建筑方面的。
真正让韩乔姐觉得“干不下去”的条款,是关于人员管理的,特别是关于老举的。
管理条例的第一条就是禁止收买女子为妓。从业人员必须遵循“自愿”原则。
这可就要要了行院的老命了。因为自愿从妓的只有乐户和疍民了。疍民娼妓多在花艇上从业,而且她们从不裹脚,自然不合行院的需求。如此一来,便只有乐户家的女子了。
乐户家女子,母女相承世代为妓的并不少见,但是人数来源毕竟有限,且乐户家女子大多不是“卖绝”身子。她们的人身权多在“领家”手里。领家有亲母也有养母,但是都是户籍上的母女关系。这样“自有身”的老举到大寨里卖身,等于是“挂靠”,获得的嫖资亦是与行院分成。老鸨能从她身上榨取的利益是有限,不管是“梳拢”还是“从良”,最大的好处都是乐户领家得了。
所以行院中除了有领家送来的“自有身”,老鸨亦要设法蓄养一批人身权由自己控制的老举。
这样的老举有从人牙那里买来得,亦有从善堂领养来得。其中不少是幼女,俗称琵琶仔。琵琶仔平日里由“寮口嫂”精心培养。容貌佳,资质好的,教她们读书、唱曲,乃至琴棋书画。平日里亦有丫环客嫂伺候。起居饮食与富家小姐无异,培养她们身形气质。资质低的女孩子亦不会浪费,根据其本身的能力,教给女红、烹调等手艺,留在院中充当丫环――专有一路寻芳客不爱红花专赏绿叶的--亦可卖给富家为妾。绝不至于亏本。
虽然这样从小培养的花费很大,但因为是“卖绝了身子”的,对老鸨来说便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特别是琵琶仔被人看上“梳拢”,更是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