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爷仔细观察各人表情,发现无人露出异色,倒是很有些人面带暗喜。这些苟且之徒,莫是要做反贼不成!他的脸色是越来越黑。这些人读了圣贤书,又身受君恩,事到临头竟然想的说的都是如何活动以求自保,说不得将来还要钻营一番,在髡贼手下大赚几笔!他冷笑一声,微带讥讽道:“诸君,髡贼的武功,那是天下第一流的。所以这刀兵之灾大可不必过虑,我看朝廷是决计不是对手,诸君尽可放心。”
不少人脸面微微发热,想起自己身上还有着大明的秀才、监生之类的功名。又听他接下来道,“诸位最可虑者,却是士子将如何自处?”
“黄兄何出此言?”
“髡贼用人,向来手下全用自己教出的假髡,这任用假髡,又最爱用穷苦百姓,无知愚民出身的,哪里有我等读书人的去处啊。”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大部分人一脸不信的神情。有人道,“有宋一朝皆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等无需担心。他如今信用泥腿子假髡,不过是读书人还信不过他,不得以而为之。澳洲人若要逐鹿天下,非得礼贤下士,开科举,拔名士不可。泥腿子假髡不过是权宜之计耳。”
此言一出当即得到多数人的赞同。
黄二爷眼见众人不信,暗暗苦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他对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信心,现在这般也只当他们自说自话。
正说着话,有家仆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低声在林公子耳畔说了几句。林尊秀脸色一变,家仆便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卷,递了过去。
林公子展开纸卷看了几眼,脸都白了。大家都急道:“是什么?”“莫非是澳洲人的文告吗?”“说得什么?”
“这是街面上刚刚贴得榜文。下人抄来的。”林尊秀道,水手将纸卷递给史公子。
“讨朱……”史公子只念了两个字,便不敢再说。周围众人都是神情一动,想来已经明白他手里拿的是份什么东西。黄禀坤赶紧接过来一看,果然一篇大逆不道的檄文。
讨朱明檄
先宋不幸,屡遭鞑虏,先逢靖康,完颜欺徽钦仁厚。复遇崖山,蠓元凌幼君孤寡。呜呼宋德,社稷虽远中土。海外播迁,宗庙犹存澳洲。元政无道,豪杰崛起。黔首奋进,胡无百年之运。神州光复,中夏独有圣君。
夫朱明太祖元璋,身起行伍,心窥神器。弑明王、杀同僚,友谅、国珍、士诚等悉被屠戮。驱逐鞑虏,本中夏群雄之共业。功到雄奇,岂淮西一夫之独力?元璋之政,暴戾皆从胡俗。强梁蛮横,腥膻犹在中梁。兔死狗烹,刘基宋濂殒身。鸟尽弓藏,善长蓝玉丧命。陇右道左,皆莫能堪。
伪朝开国如此,传于二代更甚。叔夺侄位,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时至中叶,更加荒唐:王好边功,虎贲师丧土木。臣恶通海,倭寇荼毒东南。此般种种,不能尽数。中国之人,莫不背德。神宗以来,朝政日颓。亲恶远善,赤子犹如草木。群丑当道,肉食无非寺人。一条鞭法,十室九亡,白银既敛,民气已衰,阴阳不调,父母仆于道路,五谷不登,赤子嗷嗷待哺。
日至近日,气息奄奄。内廷三案,朝野人和已失。王恭爆炸,天又夺其王气。阉竖惑乱,魏阉能称千岁。流寇肆虐,驿卒或号闯王。内忧外患,朝不保夕。激荡鲸波,红夷滋生于海。铁马雕弓,女直猖獗于塞。龙蛇起陆,紫薇具现杀机。逐鹿问鼎,朱明气数已尽!
本朝发迹南荒,嗣业先祖,南海北望,志在安民。奉天景命,广启皇基,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六军将定南粤,尧舜禹汤复现当下。万里还归琼崖,四海车书混同可期。
今传檄两京十三布政司四百州:
天命在宋,明亡之期可计!天兵将至,官民好自为之!
勿谓言之不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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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节 南头城
黄禀坤随手丢下,冷笑道:“真乃粗坯!文辞粗陋,强词夺理――自古得国之正,除了汉高祖,便是本朝太祖了。大宋算什么东西?宋太祖欺负孤儿寡母得位,太宗烛影斧声,徽宗嬉闹亡国;高宗妄杀忠良!就这也敢来说本朝的不是!这等陋文虽三家村先生亦远胜之!”
吴佲悠悠道:“澳洲人是不是大宋后裔,我看亦有疑。往日里见他们的行事哪有尊崇大宋的意思。我看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众人点头,又将檄文传阅了一番,他们最关心的不是文辞好坏,而是这檄文的具体内容。
一圈看罢,林公子沉声道:“看来澳洲人就是第二个东虏了!”说罢长叹一声。
原本有些热闹的房间里也沉寂下来,在座的似乎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也没心情谈论“共天下”的问题了。
他们祖祖辈辈在大明治下过活,日子还算安逸,现在忽然改朝换代,大家都还有些不适应――何况这改朝换代的人还是来自海外!
原本的热闹劲一下没有了,大家都有些消沉下去,史公子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谈什么是非忠奸,乱世里能保住身家性命就是上上大吉了。”
“不会叫大家都剃发吧。”有人嘀咕道。
有些人想起有传闻说东虏鞑子每占一地,都要叫投降的官绅兵民剃头的事。想到澳洲人还没打进广州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澳洲玩意便已风行起来。这次他们成了广州的主人,行事更无忌惮。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闹出以夷变夏的事端来?自己又将如何相对?
“大约……不会吧……”
“若是一定要剃发,临高岂不是早就全部剃发了。黄公子不也没剃头吗?”
黄禀坤点头道:“剃发的都是在髡贼手下讨饭吃的假髡。寻常百姓髡贼是不问的。”
这下众人都有些释然。然而又有人忧心道:“虽然髡贼纪律严明。不事掳掠,可是这广州到底是天下第一等的富庶繁华之地,落到他们手里,岂不是要大大的盘剥一番?诸位莫要忘了当初他们在四乡,可是灭了许多大户的……”
“那是与他们为敌的,若是顺服的,除了勒索些合理负担,倒也没有荼毒。”
……
黄禀坤见他们的议论来议论去,没有半点要“忠君报国”的意思。都是想得自家事,不由得有些气闷。正想寻个理由告退,忽然又有个仆役进来,耳语几声,送上一卷纸。
众人再看,原来这张是白话的安民告示,内容主要是严申律条:不论军民人等,凡抢劫纵火****者就地正法。实施宵禁,起更后禁止出行等等。告示中还提到广州城内现任官吏和家居乡绅。只要不纠众反抗天兵,一律不杀。
“外面情形如何?”林公子问道。
“髡贼有人马在巡逻,看样子又是另一种人马,穿得是灰布上衣。”仆役比划道。“现在四城各开一门通行,街上店铺也有些开市了。只是南门外天字码头一带全部禁行,听说有澳洲人的大官乘着巨舰到了。”
“大约髡贼的广东制置使已经到了。至不济来得也是新任广州太守……”
“我看这广东制置使非郭东主莫属。若是这样还好些!”
“各处官衙是什么情形?几位大人怎么样”林遵秀又问道。
“很是安静。听说有人自尽。但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仆人道,“城内的官兵。如今正往城东的练兵游击营集中,听说是要在那里点验。”
“你去罢。”
仆役去了。一桌人七嘴八舌又扯了许多。黄禀坤见他们都是空谈,全是坐以待毙,逆来顺受的主意,不由的觉得有些厌烦,便起身告退。林遵秀也不挽留,亲自将他送到小院外,低声道:“明日此时,你再来此地。有要人要见你――莫为外人道。”
黄禀坤一怔,道:“我知道了。只是怎么进来找你?”
“到时候我自会派人来接应。”
黄禀坤出得访春院后门,循着来路往回走――他不是本地土著,七兜八转便迷了路,走着走着便到了大街上,再看街道上市面已经恢复,多数店铺都已经开了门。虽然行人不多,却已经没有刚才的惶恐紧张的气氛了。他看到许多一般人家还在大门口点了香,门额上贴了“顺民”二字。一种亡国的痛楚窜入了他的心头--这大明就要这么亡了么?
不,他绝不同意爹的“顺应时势”的说法。他要继续和髡贼斗下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往自己下榻的寺院方向赶去。
天色已经大亮,距离虎门不远的新安县城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手持刀枪的官兵和民壮在街道上奔走着,一派临战前的肃杀景象。
县衙的照壁墙上,血淋淋的挂着十几颗人头。其中一颗正是原来驻守这里的官兵千总的。其他也不外乎是他的亲信、亲兵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