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时间里,大世界工地上凡是能够从广州采买的物品多从这条道路上运输,而城里的各种工匠和壮工,也沿着这条路走去上工。大东门附近的居民们也习惯了每天早晨大世界工地呼唤上工的汽笛声。
此刻大路上行人已经不少了,大多是和他们一个方向。多是些“短衣帮”,做工的下力人。也有些贩卖吃食的小商贩,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络绎不绝的往工地去。
然而人流中也夹杂着些轿子,也有做生意人模样的,骑着驴子,带着小徒弟,慢悠悠的往大世界而去。
黄禀坤看到商贩和力工里居然有不少人髡发,顿时吃了一惊,莫非这里也有许多假髡么?再一看,这些人身上还是大明服制,又不像“假髡”,便悄声问吴佲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本地的百姓,给髡人做工久了。也学着澳洲人的样子髡发。”吴佲说道,“说是这样干净易打理。”
“官府也不管?”
“官府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为这个去得罪澳洲人?”
“真正是无法无天!”黄禀坤气恼道。
走不到半里路,却见有工人正在路面上镶嵌一根根的长铁条。吴佲说这是髡人的牛拉铁路――有很多人都看到髡人用牛拉着装满建材的货车在路上走――听说以后只要几文钱就可以坐到珠江边的大世界。除了牛拉的货车,亦有小铁车在修好的路段上奔驰,只要两人上下压动就行走如飞。
“这不是牛车的铁路,是髡贼的火轮车的轨道。”黄禀坤看着正在施工的轨道,忧心忡忡道。“用不了多久,髡贼的小火车便能直抵大东门了。”
“这倒是一定要体会一下。”吴佲兴致勃勃,“听闻他们的小火车不用牛马人力,燃火煮水而行。一直不明其然,这下可以亲眼看一看了!”
黄禀坤暗暗苦笑,这火车自然是极好用的物件,铁路一成,髡贼兵临大东门只需瞬息,更不用说拉来大炮易如反掌。与其说是修了一条通往大世界的通途,倒不如说是套在广州城脖子上的铁链。
不过自己就算说了又有何用?官府不敢过问。玉源社这些读书人就更不用说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走不多远,便看到一座尖顶塔楼拔地而起。尖塔之下是一个拱形的石门――据吴佲说,这就是大世界的正门了。
玉源社的人,对澳洲人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自然不会放过大世界这个近在眼前的标本,每隔十天半月,社中总有人结伴来这里看看――吴佲可算做是来这里最多的人之一。
“这塔楼的形制仿佛是红毛人一般,”吴佲说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最顶上一层。为何四面镂空?有人说那是悬挂大钟之用,可是这塔楼建好也有一年多了,未见悬钟,却又用芦席将四周围封起来。不知何解。”
黄禀坤却知道此“钟”非彼“钟”。他摇头道:“吴贤弟,这钟不是寺庙钟鼓楼里悬得大钟,乃是澳洲人的钟……”他思索了下该如何解释,“广州城里大约有些富贵人家亦有。”
“莫非是梁公子家的那座落地澳洲大钟?”吴佲有些怀疑,“那钟我见过,十分新奇。只是只有衣柜大小。”
“澳洲钟可大可小。小的可以揣在怀中,大的便装在钟楼之上。”黄禀坤摇头,“临高此等钟楼亦有好几座。每半个时辰便敲钟一次。这钟楼上没有钟,大约尚未造好。这大钟十分难造,即使在临高,那些钟楼也是空了好几年的。”
“原来如此。”
三人沿着轨道再往前走了一会,大世界便在眼前了。这大世界的模样十分奇特,说是家商号,却规模宏大,仿佛一座小城一般。
此刻他们站在路边的土丘上,大致可以看到江边的大世界是个巨大的五边形,黄禀坤想起来他在黄平的数学书上看到过:这叫正五边形。
每一边的长度大约都有一里多长。黄禀坤倒吸一口凉气:这规模在海南就够得上一座县城了。髡贼这叫开商号?明明就是在筑城!
黄禀坤久经战阵,熟悉军事,对澳洲人的城防建筑亦很了解。他一眼就看出,这大世界和髡贼在海南岛上修筑的各种军堡、营寨如出一辙:都是所谓的“棱堡”:城寨呈现五边形,每个凸角上是一座小型堡垒。这所谓的钟楼正是一座凸角堡垒。
稍觉欣慰的是从钟楼延伸出去的两翼并未修筑城墙,而是两道敞开式的柱廊,军事意味不甚浓厚。这里出了一部分还搭着竹脚手架,其他多已完工。粗壮的石柱上浮雕着花纹,显得巍峨壮丽。透过柱廊便可以看到内部是一片大广场,场地尚未平整,堆满了黄沙石子和各种材料。居中一座粗壮狰狞的黑色铁架塔楼便是这几年来广州城里无论穷富贵贱的谈资:一座蒸汽起重吊车。
这蒸汽起重机的粗壮结实、能吊重物、旋转自如也就罢了,最让广州市民――也包括玉源社诸位有志于钻研“髡学”的士子们――困惑的是:这塔吊是怎么自己长高得?
好瞧热闹的市民们看着这铁塔机器从一丈多高随着大世界的楼房越盖越高一路升到了七八丈高。
这吊塔是如何加高的便成了全城许多茶居酒楼里一直谈论的话题,玉源社里也争论不休。为此,林少爷还专门雇了几个手艺极好的木匠铜匠去现场观看这机器。只是施工区域不能靠近,远远的看了几回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只看得出它大约是一节一节的搭建加高的。然而这塔楼如此之高,每一节的铁架又是这般巨大沉重,显然不是靠人力或者滑轮之类的拖拽上去的。再者这塔架的最上方还有长长的悬臂和一座铁架玻璃小房子。要一层一层的加高似乎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此时他们都没有谈论此事的心情,只随着人流往大世界里面走。
大世界的工地外面原本远远的围绕着一道竹栅栏,此时栅栏门都打开着,门口树着路标:一边是“务工”,另外一边是“招商”。
一行人顺着路标往“招商”的方向走去,沿路挤挤挨挨的都是做生意的买卖人。三人跟着人流走过柱廊,进入到还堆满建材的大广场上。几个人都是一怔:这是什么房子!
眼前的这栋主楼,不但身在广州的张、吴两人不曾见识过,就是从“髡贼老巢”来得黄禀坤也没见识过。
眼前的这栋大楼矗立在广场的中间,全部用石头修建而成。华丽的石头外墙上开设着又高又窄的长窗,玻璃在上面闪闪发光。这栋楼不但是五层大厦,而且每一层都比他们常见的楼层要高。恢宏的大楼的正门就有两层楼那么高,中间以石柱支撑。高高的台阶两侧是一对模样不同寻常的石狮,面目狰狞,肋生双翅。正门上方又一座钟楼。定睛来看,这楼房却不是四四方方的,与大世界外墙一样,亦是一座正五边形的建筑。五个角上各有塔楼。从两翼如双翅般伸展出来的是两层高的楼房,一直连接到大世界外墙的两个塔楼。
“这么高!简直,简直……”张毓结结巴巴的,忽然觉得自己的核桃酥小店完蛋了,自己来这个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这般高度简直和佛塔一般了。”吴佲强作镇定,仰头望着大楼,古代中国很少修建楼房,少数的楼房多为两层。称得上真正的高层建筑的只有佛塔这样的宗教建筑物。虽然有些塔的高度可以相当于后世的二三十层大楼,但是建筑面积小,并无多少实用价值。
黄禀坤惊叹之余,心中忽然一沉:在临高,从未见过髡贼修建过如此宏伟的建筑,为何单单在广州城外不惜工本建造如此宏丽的建筑?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修得这所谓的大世界,分明就是向朝廷宣战的战书。这大世界也不是什么纸醉金迷澳洲风情的花花世界,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雄关要隘!(未完待续。)h211
第四百六十一节 招商会
“想不到髡贼不声不响,就在这广州城外建起了这么一座小城!”吴佲感叹道。
黄禀坤道:“恐怕不用数年,这广州就有不忍之事。”
吴佲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即兴奋又害怕。看了这大厦半晌,才说道:“走,咱们先给小兄弟办事去。”
走“招商”通道进来的商人们沿着指示牌往一侧的翼楼走去。沿途用竹竿拦起一条道路来,不许乱走。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好像进去可以领钱一样。
三人随着人流走进门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没有隔断的大屋,墙壁已经涂白,地面上也铺上了澳洲人的所谓水磨石。进门正中的桌子上是大世界的分层平面图,上面五颜六色的标记着各种颜色,色块里还用墨笔写着天干地支和数字。
许多来参加招商的商人掌柜们都挤在桌边,有的指指点点,和旁边的人讨论;有的盯着地图沉默不语;亦有看了几眼就胸有成竹的露出了笑容。
墙边亦很热闹,原来上面贴着着大幅的告示,上面用大号的宋体字一行行的标注招商的说明。黄禀坤原本无意多看,但是吴佲对此很感兴趣,便挤了了过去。
首先便是地图上色彩和数字的含义解释,这大世界第一期招商主要是两侧的翼楼,根据店铺的经营性质不同分为不同的区域。地图上每一个带编号的色块就是个商铺。按照商铺的面积、位置不同,自然租金也不一样。黄禀坤见上面的租金单位是用“平方米”来标记的,不由暗骂髡贼是愈发猖狂了。
下面是对入驻商户的限制性条款,诸如开闭店时间、店内用工、卫生要求等等,黄禀坤知道澳洲人对卫生清洁要求近乎变态,也不多看。再往下却是“优惠条件”,原来入驻大世界的商铺都可享受第一年免缴租金,第二、第三年缴一半租金的优惠。这倒是个不小的优惠措施!也难怪。他们在这城外修商铺,能有多少顾客愿意来光顾还未尝可知呢。
不过看这大厅里人头涌动。看好这块新市面的人还真不少。这澳洲人还真有蛊惑人心之术!
张毓跟着他们看了半天,只见说明上有“餐饮区”,却没见“茶食”两个字。心里稍稍安定,但是看图样说明,有“食品店”的分类。茶食也算食品吧。再一想,这里是“招商”,并非澳洲人自己开设店铺。他们开什么店铺,不会在上面写出来。
得问到人才行吧。然而学长和黄公子进来之后只是东张西望,并不急于打听。他内心着急,四下张望,却见不远处便是“洽谈区”,一长排的桌子后面坐得都是假髡,正对着来询问的人解说,一个个口沫横飞,劲头十足。
张毓见他们说得也是广东话,大约用不着这位海南黄公子翻译,他到底是年轻人莽撞。心里又担忧,便一个人先挤了过去。
桌子前的队伍很长,他哪里等得了。仗着人小灵活。张毓很快就在其中一张桌子前冒出了脑袋,刚张口说了句:“这位先生――”便听得有人一声大喝:“你!排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