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384节

魏斯戴上棉纱手套,掀起床单盖到地板上,把从藤筐里取出来的碎金属件铺在上面一件件清点。小孩们捡来的很多都是地道的废铁,锈断的马蹄铁,脱落的马掌钉,车轴上掉下来的包铁皮,火枪射出的铅弹,这些废物都被推到一边。一小截管形残片让他很感兴趣,那是黄铜做的,很像迫击炮弹上的触发信管,可惜其余部分已荡然无存。最有价值的收获集中于筐底那些的大块破片,他发觉几乎可以用从中拣出的破片拼成一颗完整的圆锥体炮弹。所有破片中,炮弹壳底面整个儿地保存了下来。魏斯凑近蜡烛,翻来覆去地查看,赫然发现这块锅盖大小的圆形金属片实际上由一组三明治式的结构所组成——厚实的铸铁弹底下附着紫铜铸成的同口径圆板,铜板下边则是一块直径略小的薄铁板,烛光下,铜板边缘清晰地显现出膛线刻划的留痕。在十七世纪的炮弹上发现可胀弹带结构着实教魏斯大吃一惊,作为前美国陆军的一员,他对有着类似设计的4.2吋化学迫击炮弹可不陌生。

藤筐翻了个底朝天,魏斯把每样东西都仔细检查了一遍,希望能找到一个完整的引信,但是一无所获。他开始重新检视破碎的弹片,破碎的弹壁厚度都很大,粘附着许多黑火药烧灼后的残渣,但无论内外表面很光滑,或许是铸造后再用车床加工过。破片大小不一,总体而言弹体的破碎率不算太高。有块特别大的破片引起了他的注意,约有四分之一颗炮弹的大小,比其它爆炸弹片更薄。弧形部和弹底面都已经炸掉了,靠近底面的内壁上,粘附着两枚葡萄样的弹丸,魏斯用镊子扳了下来。弹丸是铁质的,直径与12号猎枪弹相当,表面十分粗糙。他靠近了烛台,那粗糙的表面是一层黑色的粘胶样致密物,在烛焰旁散发出少许刺鼻的气味,像是沥青和焦油的混合物。这种混合物将球形铁弹粘连在弹壁上,或者是偶然的原因,火药的热力也没有使之完全融化。他又从那堆废铁垃圾中找出了三十多枚铁弹,它们和火枪发射的铅弹很容易区分,都是12号猎枪弹大小,表面或多或少地粘有黑色的混合物。

魏斯沉思了半晌,突然跳起来拉开房门。“咪咪!”他冲着楼下大喊道,看到自己的情报员兼女仆提着裙子蹬着楼梯跑上来,“去准备密写墨水和密码本”,他轻声地嘱咐。

“大人,季风季节已经过去了,”咪咪提醒他,马尼拉港里的中国商船都已返回,仅有一艘没装好货的福建船滞留在此,要等它回航起码也是五个月以后的事。

“我会把信件交给圣班托号送走。”圣班托号只是一条小型的卡拉维尔船,却已经多次往返于澳门与马尼拉之间。魏斯不久前还在酒馆里同它的葡籍船长把盏言欢,得知船上装载了新鲜的苏木和巴拉望燕窝,最近两天内就会起碇返航。

“今晚上别想睡觉了。只要报告能送到澳门情报站,无论是江还是上帝都无法挑剔我们的工作。”(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节 圣地亚哥堡

这几天早晨江山走进对外情报局办公室的时间总比平时略晚些。而且他还养成了一种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习惯,只要一坐下来,就会无意识地把手架在鼻子下,似乎手指上还残留着些许好闻的香水气味。

局里的秘书送来了等待处理的文件,按照不同的标签放置在不同的文件筐里。这是从政保机要培训班里调来的机要秘书,只负责工作。江山一直没有购买生活秘书,他独自一人住一间公寓,吃饭都在食堂解决。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以摆脱脑海昨晚缠绵的女性形象,然后拿起放在首层盖着红色戳记的文件袋,上边的标签表明这份文件来自澳门站。信件等级是特急、绝密。

澳门站是对外情报局窥探东南亚欧洲人动向和保持与耶稣会渠道的一个主要窗口和通道享有第一等站点的位置。

拆开用封蜡密封的牛皮纸口袋,里面滑落出一份欧洲式的信函来。从上面那夸张的纹章他就知道这是兰度的信件。

里面装得信笺抬头上印着精美的家族纹章,厚厚的足有一大叠。范那诺华伯爵的葡萄牙文写得十分潦草,下面附着译文:他在信里用极其冗长的篇幅向纯属子虚乌有的下属谈论矿物学问题,喋喋不休地对在澳门订造的采矿机械提出种种繁琐至极的要求。江山略扫了一眼,将信纸翻过来,真正的情报就写在背面。机要室译码员已经在纸面上涂抹了一层碘溶液,让原本空白的信纸背面显现出蓝色的字迹,字母的组合排列都是经过加密的密文。

除了原件,文件袋里还有一份经过机要室译码整理后的打印稿。报告是用英文写的,这是江山很熟悉的语言。就没有翻译。在信件里魏斯详细描述了他在马尼拉的新发现——新建的炮兵射击场,西班牙人已经拥有某种线膛炮,配有装有某种引信的榴弹和榴霰弹。最后,魏斯谨慎地提出自己的推测:甲船,也就是鲭鱼号上失踪至今的穿越者。日裔美国人黑尔目前正在马尼拉,并已成为萨拉曼卡总督极为倚重的首席军事工程师。

江山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报告,放下手中的稿件,抓住办公桌上磁石电话的摇把摇了几下,拿起话筒:“喂……电话总台吗……请接执委会……有谁在?……文主席?……好的,那就接文主席办公室……”

尽管公开露面的次数并不算多。范那诺华伯爵还是在马尼拉上流社会里引发了不小的波澜。本地名媛都对他颇有兴趣,有关伯爵的种种传说是闺房茶会上最引人瞩目的话题。这难免造成丈夫们,也就是殖民地官员和富商们的不快。大商人们尤其憎恨伯爵,因为他那种不事张扬的奢侈使他们一掷千金的暴发户派头变得一钱不值并且极为可笑。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到处宣扬伯爵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其实是个从新西班牙逃出来的诈骗犯。可是在为准备圣伯多禄瞻礼而举行的一次募捐会上,萨那夫里亚这番言论遭到了痛斥。“您总是习惯于以己度人,”来自澳门的耶稣会士这样抨击他。得到兰度先生大笔捐赠的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修士们也异口同声的参加了这一大合唱。萨那夫里亚发觉自己不但成为全城人的笑柄,还有沦为教士们敌人而成为异端的危险――据说宗教裁判员阁下对富有商人的信仰一贯是十分在意的,为了避免招来他们的目光,他只好对伯爵忍气吞声,因而暗地里便加倍地痛恨起伯爵来。

此番风波没有对魏斯?兰度产生任何影响,或者说他根本无暇理会这些琐屑。他现在致力于拉拢殖民地军官。邀请他们一块儿打猎,在别墅里设下本地从未见过的盛宴款待他们。这一切很快收到了成效,阿尔方索少校盛赞伯爵精良的马匹与武器,以及他卓越的枪法。埃查苏上校则沉溺在朗姆酒、大黄甜酒、杂果白兰地和盛满美食的瓷盘中乐不思蜀。特别是加入水果汁之后用井水镇凉的朗姆酒,在马尼拉的可怕温度下简直就是琼浆玉液一般。既然耶稣会士都赞扬伯爵为捍卫主的荣耀而战斗的英勇,而且他又如此慷慨,那么这个人就绝对是“自己人”,这是殖民地军官们的一致看法。埃查苏破天荒地写了一封亲笔信,邀请魏斯参加掷瓦球比塞。

瓦球场其实是在圣地亚哥堡外的练兵场上圈出来一片土地,四周树荫如盖。草地像毯子一样厚实柔软,泥坯烧制成的空心瓦球即使落到地面也不至于摔碎。早晨八点钟,军官们已经聚齐了,如同出征一般全身披挂骑着战马,威风凛凛地排成两行。

鼓声雷动。首先出列的是埃查苏部下的骑兵队长皮拉尔上尉,魏斯身旁的一名骑兵立即迎上去。两人展开一场精彩的追逐战,皮拉尔上尉炫耀着骑术,灵活地避开追逐者掷出的瓦球,或用盾牌准确地挡开。从对面行列里又冲出一骑人马接应上尉,使刚才的追逐者转眼成了逃跑者。魏斯纵马而出,赶上去支援自己的同伴。一个个骑手相对着从行列中杀出,比赛最终演变为一场互掷瓦球的混战游戏。跟班们在后边四处奔跑,手脚并用地捡起球交给主人,还得留神躲开马蹄。这是个技术活。笨手拙脚的史力克被流弹一样四处横飞的瓦球命中了好几次,倒在草地上,幸运的是居然没被马蹄踩中。

游戏在早上十点钟鸣金收兵。伯爵显然余兴颇足,又提出要参观圣地亚哥堡要塞。他的要求理所当然得到了满足,不过老上校在激烈运动了两个小时后以后不免略感疲惫。他让皮拉尔队长作陪,自己表示了歉意之后就一溜烟的钻回了兵营。

“您这里可真是凉快。”皮拉尔上尉吃惊地转过头去,发现伯爵正注视着他,带着标志性的,用来隐藏真实表情的露齿微笑。时近正午,热带的太阳开始吐出毒辣的白光,汗珠从骑兵上尉扑了粉的假发下面渗出来,小河似地淌过脸颊。伯爵的耐心简直叫他吃不消,似乎对要塞的每个房间,每个角落甚至每条下水道和通风孔都很感兴趣,要细细端详一番,而且还一直用着某种不太自然并且机械的步伐走路。皮拉尔不知道他的贵客正用步测法估算要塞的大小,炮位和防御工事、营房间的距离,还以为伯爵可能是在骑马时扭伤了胯部。

他们一直登上了城堡的顶端,城墙的垛堞后边,肤色黝黑,手持长矛的他加禄哨兵站在闪光的大炮旁边。炮都是铜铸的,配备四轮炮车。最大的有一尊42磅加农炮,被供奉在单独的炮台上。从火炮的铜锈看这门炮在这里不少年头了,但是引起兰度注意的是一座带有倾斜滑道的枢纽式炮座赋予它近180°的射界,这可不像西班牙人的杰作,魏斯仔细观察了木制的巨大炮架和表面上包裹的铁皮,铁皮还没有生锈,说明它是新近制造出来的。魏斯将手举过头顶,在炮口中摸了一下,没有膛线。配置在这可疑的炮架上的只是一尊普通的前装滑膛炮。

“您瞧瞧这个玩意。”皮拉尔上尉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不是炉灶么?”魏斯发现炮台上每隔几个炮位就有一座砖砌的火炉,“我认识旁边的那玩意,那是中国人用的风箱。”

“对极了,这是风炉。您见多识广实在令我们惊讶。”

“如果这是用来投掷手榴弹的炉子的话,我不明白为何要这么考究的风炉?正常的做法不是架设一个火盆么?莫非上校希望炮台上的士兵还能就此吃上热饭,这不是个妥当的做法,会把他们都惯坏的。”

“这下您可大错特错了,”上尉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了蠢人在自以为是时常表现出来的故作高深微笑,“这是总督大人的杰作,是他听信了那个日本佬的主意后搞出来的新鲜玩意。这个炉子上烧烤的既不是面包也不是汤锅,而是炮弹。您见识过么,开炮前得先把炮弹架在炉子上烧红。”

“没有,第一次听说。”

“然后打出去就能让目标燃烧起来――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哈,也许还应该把炮弹用香茅草裹起来,撒上点盐和胡椒,变成一只香喷喷带的烤鸡。再一炮发射过去,尼德兰人和英国人肯定会衷心感谢我们的恩赐。您累了么,我带您下去吧。”

兰度心想这位上尉的见识着实有限,或者不如说他一直在这只能见识到土人低水平战争的菲律宾执勤的关系。烧红的燃烧弹在欧洲可不是什么特别新鲜的玩意了。

不过也好,马尼拉的保卫者们是一群菜鸟总比一群三十年战争的老兵来得有利于己方。

第二百一十九节 游艇

“谢谢,不过有劳您告诉我,那些风车是怎么回事,它们一座连着一座,看起来像树林一样。”

上尉疑惑地望了望泛着白光的海面,好半天才明白伯爵指的是甲米地方向。

“那是甲米地要塞,啊,不,您说的肯定是船坞。风车也是日本佬弄出来,用来给船坞抽水。您喜欢这个?”

“喜欢,”魏斯说:“少年时代我曾有幸游历于加那利群岛,那里是风车之乡。所以这班景象教我看起来分外亲切,您提到的日本人是怎样的一位人物,我倒想见识见识。”

“您见不到他的。他虽然是世俗人士,做派却和苦修士、隐士差不多,除了总督和大主教大人谁也不见,连他那位经受了千辛万苦才来到马尼拉千娇百媚的未婚妻恐怕都见不到他几面――真是一位可怜的美人儿……”上尉的胡子暧昧的翘了起来,“不过尊敬的阿尔方索司令官和他经常有来往,以后可以请他为您介绍。”

“阿尔方索先生,这位可敬的人物缺席了我们今天的比赛。”

“他有仗可打,”上尉的话里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总督交给他四个连和一千个土著人去攻打班诗兰的伊洛科人。那日本人也跟去了,负责照料他制造的大炮与火箭。”

魏斯刚想跟着皮拉尔队长走下炮台,忽然,一阵遥远而模糊的枪声被似乎风吹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声。

“怎么回事?”皮拉尔拿起了望远镜。“从科雷吉多传过来的,难道是灯塔船发出的信号?”

两个人用望远镜轮流观望着,海面上反射的阳光极为炽烈。刺的人几乎睁不开眼,只能隐约看见几片白帆在地平线上闪烁。过了近一个小时,魏斯看见甲米地要塞上升起一团轻烟,传来一声炮响。

“见鬼!有船闯入了海湾!”上尉叫了起来,他的双手扶住垛口,“敲钟报警!备战!”

哨兵敲响了警钟,随着警钟长鸣。连队的鼓手开始急促的敲起集合鼓。炮手从营房里蜂拥而出,奔向炮位。步兵们也穿戴上铠甲开始列队。魏斯知道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他走下了楼梯。刚走出要塞。就瞧见惊慌失措得堂?巴西里奥骑着马狂奔过来。

“我派人到处找您,”港口税务官气喘吁吁地说,一边不顾风度地摘下帽子揩汗,“圣母玛利亚在上。瞧瞧您的水手做下的好事。您的游艇会惊动总督大人的。”

“堂?巴西里奥先生,用不着我教您面对一位爵爷应当怎样说话!”魏斯傲慢的回答,“究竟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半个小时后,魏斯坐在一艘舢板里向海湾中划去,税务官瘫坐在舵手旁边,絮絮叨叨地谈起一艘快船如何不顾科雷吉多哨船的警告闯入了马尼拉湾,以“惊人的速度”在港湾内游弋。港内的巡逻桨船和战舰没有一艘能追上这条船,最后船上的水手同意让一艘没有武装的小艇靠近。港务官员才得知这艘快船属于伯爵。

小舢板在桨手们的号子声里破浪前进,那艘把马尼拉湾搅得鸡飞狗跳的双桅游艇渐渐出现在眼前。优雅修长的黑色船身,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涂装。随着舢板的越划越近,魏斯抬头看见高处的桅盘里有一件熟悉的武器对准了他们——打字机。

舷墙和艉楼上,带着步枪的水手各就各位,控制着四周的海域,威吓那些土著的独木舟不许靠近。

水手们放下舷梯,魏斯从舢板里爬了上去。当他踩到最后一级阶梯时,一只手将他拉上了甲板。

“weleback!”薛子良说。

海圻号,或者按照为蛊惑西班牙人而新改的名称——艾斯美达拉号,原先是香港船厂为澳门葡萄牙富商兰代拉建造的私人快艇。一贯精明的工业口从不放过任何坑外销客户的机会,于是兰代拉先生的订单便从香港造船厂变成了博铺造船厂绝好的试验品。有人甚至提议把这艘游艇造成双体或者三体船。最后这些过于惊悚的建议还是被否决了。最后的船型基本脱胎于200吨级双桅巡逻艇,采用已经成熟的铁骨木壳结构。排水量略微减小,加大长宽比,为增强稳性,安装了舭龙骨。但是,当船体基本完工,工人们正往船底钉上铜皮时,传来不幸的消息:兰代拉先生破产了,他的一艘商船在望加锡港外触礁沉没,另一艘满载帝汶出产的珍贵檀香木的船成了荷兰人的战利品。

自然破了产的兰代拉先生无法清偿余下的四成尾款,完工度超过九成的快艇就成了企划院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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