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运生发,将本求利。这都是应有之意。只是赵老爷的营运生发,是昧着良心赚黑心钱,赚得不是银子,而是人的膏血!”郝元一改面带微笑从容淡定的模样,正色说道。他随后放低了声音,“赵引弓在杭州做了什么,是人都看得到,莫非只有姑娘看不到?”他的手一指窗外,“你只看到他收容了多少难民,活了多少饿殍。不看看他亲手让多少百姓沦为饿殍!”
“一派胡言!”西华扳着面孔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我这会只要招呼一声,世上就再没有你这个人了!”
“为天下穷苦人谋,郝某何惧之有?”郝元不露声色,“不过是一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皮囊而已。姑娘若要取去,郝某亦无怨言――死得其所。”
郝元拱了拱手:“西华姑娘稍安勿躁。赵引弓于您有恩不假。对于你对于这凤凰山庄里的所有人都堪称恩重如山。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凤凰山庄的几万人吃饱穿暖,是多少外面穷苦人的民脂民膏?!”他面色严肃,“你穿得衣,吃得饭,给孩子们读得书,用得纸墨……你知道有多少百姓为此卖地破产?”
第一百八十五节 直斥胸中
西华一惊,虽然贾乐已经几次说老爷的钱“来得不干净”,但是贾乐是个孩子,所说的不过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而已,哪里有郝元这般有理有据,逻辑严明。这番话狠狠的打中了她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深究的问题:老爷到底是好还是坏?
“这与你何干?”惊恐之下,西华不由自主的说道。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不是姓赵的老爷的天下!”郝元气势迫人,步步紧逼“没有百姓的耕种织布,天下人的吃穿从而而来?这都是千万黎民的膏血。我等即是黎庶,就与我有关!”
“你疯了!”西华已经忘记自己应该有的态度,那就是徐徐转变态度,慢慢的表示自己接受郝元的看法,没想到对方的言辞如暴风疾雨一般,冲击的她的思维摇摇欲坠,她到底只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郝元冷冷一笑:“我疯了没有,日后自有分晓。”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西华姑娘,你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我又听说你当初挺身而出的义举,知道你是个有仁有义的奇女子。所以今日才特意亲自登门造访。若你真要郝某的人头,郝某也也绝不怨恨于你。”
西华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
郝元正色道:“西华姑娘……”
赵引弓眉头一挑,皱眉道:“他真这么说得?”
“是。奴婢不敢妄言。”西华站在他面前,似乎有些惊魂未定。
这孩子还是太嫩了,赵引弓看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息。
不过,今天西华向他报告的内容却令他暗暗吃惊:这郝元是什么人?这套言辞在近代社会当然不值一提,但在17世纪的大明绝非一般的文人所能归纳――起码也得是黄宗羲一类的宗师。
这会的黄宗羲还是个少年人,他的理论要到中年反清失败,潜心著述的时候才渐次成型。这郝元难道是某个不知名的天才么?他对郝元的兴趣愈发浓厚。
出来的说客就这么厉害,背后的人物不知道有多么强大。赵引弓的背上不由得出了层冷汗。看来自己的面对的危机远比估计的要大。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出幕后黑手来。这个郝元绝非对方首领手下的小人物,若能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一网打尽也不是难事。
“你可以答应他。徐徐图之。”赵引弓关照西华,“你现在做得很好。”
“是,谢老爷。”
“你要用心去做,山庄上下的安危。就寄于你一身了。你要好自为之。不可辜负了我的信托。”
“是。奴婢定当不辱使命。”西华低下头,小声说道。
“首长,”赵通待到西华退了出去,这才悄悄的从另一扇小门进来,“派去盯郝元的人被截了!”
“被截了?!”赵引弓不觉眼皮一跳,他手下的秘密系统虽然不能和临高的相比,但是也算是精兵强将,还从来没有吃过瘪。
“没错。是同行!”赵通的神色也很紧张,“看样子。是京师几个镖局的人!”
赵通手下的人大多是起威镖局系统的人。虽然镖局经营南北不同,但是基本的模式,行事手法并无不同
赵引弓木着脸不说话,京师的镖局的人!事情似乎愈发复杂了,对手手下既然有京师镖局的人在保驾护航,说明对头很可能是来自京师的大佬。
莫非是某些朝中大佬?或者是无法无天的皇亲人家?但是这样暗中的阴谋,图得又是什么呢?
如果是要逼迫自己把产业投献,那么应该和当初广州站那样,先礼后兵。况且他们这些人赵引弓多少有点了解,那就是多半对自己的权势十分自信,对他这么个小小的秀才公,完全用不到这么复杂的阴谋诡计。
西华退了出去,一夜未曾合眼。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郝元的音容笑貌,似乎他还在自己眼前侃侃而谈。第二天一早醒来,身体困乏的不行,但是山庄里的事情一天也不能拉下,又支撑着身子起来做事去了。
这样过了几日,这一日,她正在义塾的工地上巡视新得教室的工程进度。她这几日一直为自己的任务心烦意乱,郝元的话几乎无时不刻不在她的心头袅绕。一面,却又是赵引弓的“维护山庄的重任”。
她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赵引弓了,因而郝元和她说得最后一段关于穷人为何受穷的话语,她没有说给赵引弓听――郝元临走的时候特意对她说了一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从这句话里,她直觉的感到郝元其实知道她是个诱饵。然而,明知自己是个诱饵,还能偏向虎山行的来到山庄里说服她,让她也多了几分感动。
两者搅合在一起,让她日夜寝食难安,原本每次见到慈惠堂收容的难民、难童衣食有着的那份自豪感也完全不见了。
西华沿着工地走了一圈,她的身份不比常人,现场的难民劳工们一个个都自动分开,带着敬畏和感激的神情看着她,这让她的心情愈发混乱。
好不容易走完,便在距离工地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坐下,喝口茶顶顶神。忽然见郝元面带微笑的走了过来――他依然是那天的打扮,大商铺的大伙打扮。
“西华姑娘一向安好?”
“好。”西华点点头,不知道怎么的,她现在即有点怕有有点想见这个男人。
想到他能为自己甘冒奇险,屡次来会。这是对自己有多看重?
想到这里,不由得脸颊有些发热,
“这是前些日子说得到的新货,请西华姑娘过目。”郝元的笑容和伙计们的笑容一般无二,殷勤备至。
西华接过来他递上来的货样册子,打开做出翻阅的模样,低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西华姑娘不愿意我来么?”
“你纵然能说出天花乱坠来,又有改变换地之能么?”西华强压心头的紧张,喝着茶问道。
“我自然是没有的。”
“那你说的大仁大义之道,让穷人翻身的道理,不过空中楼阁,水中捞月而已。又从何谈起呢?”
郝元淡淡一笑,翻开一页:“姑娘请看这里,这草鞋是极好,价钱又便宜,正合适姑娘这里用,价格上可以再谈……”
待到靠近的人远去,郝元这才接着说道:“……天下的百姓受盘剥,非止一日,要扭转乾坤,岂是一人一世可为?”郝元的笑脸和他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昔日朱太祖起于赤贫之中,最终建立大明,然而大明与大元又有何不同?百姓一样受苦。”他曼声吟哦,“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张养浩的潼关怀古,对书香门第出身的西华来说并不陌生,当年她读到过的时候也不过是感到世事沧桑而已,然而此刻再听郝元念来,感受却已完全不同,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心里一酸,眼中已经湿润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仆役过来请示事情,西华三言两语问过,或驳或准,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处理停当。
郝元这才继续说道:
“你如今虽然锦衣玉食,在这凤凰山庄里手操大权,为赵引弓办着许多大事,看似受重用,风光无限――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不能为。不要说富家千金,纵然是许多在外面奔走营生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及你的?然而你见到赵引弓依然要双膝下跪,口称奴婢……”郝元意味深长的看来她一样,“他赵引弓确实做了无数善事,活了无数性命,却要众人卖身为奴来报答他。你想想看丝厂出来的生丝每一石是多少银子,里面的女工全是山庄的奴仆,给得工银和衣食微乎其微……你说他是大仁大义,还是自私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