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329节

村里只要有人闲磕牙的,总要把这“沈大家败落记”拿出来说事,大大的感慨一番,有些评论不免带着“气人有,笑人无”的小人之心。总之,沈大一家是村里人教育不安分“后生仔”的“反面典型”。

沈开宝因为和沈大是“房门头”里的兄弟,每次说到沈大家不愿意多说。不过他也觉得沈大败落下来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原本就有点妒忌这堂兄弟:比他有钱,地又比他多,连老婆都比他长得好看得多。而且沈大那个窝囊样子,一点也不知道管教自己的老婆――他老婆王四娘那个张扬轻狂的劲道,让人瞧着就不痛快。活该现在给人去当奴才,心里有时候还有些高兴。

从村里消失好久的王四娘突然出现,使得村里的一干闲人都挤河埠头看热闹。来得果然是王四娘夫妻二人,穿得倒还体面整齐,虽然不是绸缎绫罗,也都是半新半旧的夹袄裙裤,干净利落没补丁。来得船上更是满满的装着都是盖着芦席的物件。看样子象是在外面生发了。只是船上又有四个家丁打扮的壮汉。看着就让人害怕。

船在河埠头靠了岸,沈大眼瞧着一群乡里乡亲的围着看,还有些情怯,倒是王四娘落落大方,一路大哥大嫂的叫过来,遇到小孩子,还顺手给块糖块,和人热络的不得了,大伙原本是想瞧他们的笑话儿,看到这幅做派,一个个又胆怯着不敢上前多说话了。

沈大的宅基地早就给曹老爷发卖给了别人,所以村里是没有下处的。大伙正疑惑他家准备住哪里的时候,这一行人居然就直奔新盖好的宅院里去了。船上卸下许多箱笼来,一一都搬了进去

这下全村都轰动了!这沈大家当奴才当出出息来了!一时间村里众说纷纭,有人觉得大约是沈大家的女儿当了小妾,很得主家的宠,连带着爹妈也发达了。证据是沈家的女儿一个也没回来。

不过到了傍晚,借口“帮忙收拾”进去一窥究竟的几个沈大家的三亲六故很快就传出了确切的消息――没这么玄乎,这房子是沈大主家的。主家要在这里养蚕缫丝,知道沈大家蚕桑户,特意派来的。

沈开宝听着觉得怎么也不像――沈大的主家吃饱了没事干叫自家奴才到乡下来养蚕缫丝做什么?有钱人家要穿绫罗绸缎还用得着自己养蚕?莫非这里还有什么隐情?光那四个随船来得家丁就瞧着不善。

他心存警惕,连王四娘上门来送新屋落成的糕团都没多攀谈几句――糕团是快一年没见到的东西了,拿出来的时候孩子们的眼睛都象是要喷出火来一样。王四娘回来的当天,有些运气好的孩子拿到她给得糖块,据说比冰糖都甜,还有一种酸酸的好吃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得味道,沈家的孙子没拿到,光听小伙伴们说就羡慕的直掉眼泪。

王四娘对沈开宝不冷不热的态度倒不在意,说了几句场面客套话之后又给了孩子们二块糖便起身走了。

还没等王四娘出门,沈家的几个孩子就急不可耐的剥开包糖的纸往嘴里塞糖,看得沈开宝一阵生气。骂了几声,惹得媳妇的脸色好大一阵不自在。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显示王四娘家在这里的工作的确是养蚕,河边也开始看到他们全家在那里收拾养蚕的器具。只是这器具和村里一直用得大不一样,器具要轻巧漂亮的多,种类也有好些。看着就让人觉得生气――养蚕是玩儿么?弄这些无用的花俏功夫!难怪要一家子给人当奴才!

沈大王四娘夫妻的归来掀起的话题没多久就归于沉寂下来了。毕竟这会都是“大忙”的时候,村里人既要下田,又要收拾蚕具,糊“蚕箪”。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忙个不停。沈大家也在忙个不停。

原本沈开宝对他们还有点疑心,不过本地的地保来过之后也没说什么,他原本一直有些疑惑的心思渐渐的放下了――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沈大家的院子里又陆续增加了几个男女,每天只见他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担水的,扫地的。还干脆买了石灰,在外面做了个石灰池,消起石灰来了。消好得石灰便一桶一桶的提进去刷房子。里里外外都刷得雪洞似得。

第一百五十四节 第一次贷款

王四娘一回来就显出一种和往日不同的“财大气粗”。据去过院子里做零工的村民们说,养蚕的屋子全是一水的砖瓦房不说,铺地用得都是方砖――村子里大多数人住的房子只是夯实的泥地罢了。

沈开宝家隔壁的多多娘和王四娘的娘家是一个村的,关系也比较好。沈大夫妻二个一回来,她就跑去了。她家的孩子多,家累重,便在王四娘家做起零工来了。据她说,这沈家的蚕房考究的地方太多了――可不仅仅是一个方砖铺地。

“……那蚕房里的窗户,外面全部罩着纱窗罩子!”多多娘蹲在溪水边洗衣服边说她的见闻,说得眉飞色舞,“那么长的蚕房,前后墙都开大窗户,光这些窗户的纱窗罩子就要用去多少纱,真是作孽!”

她嘴上说作孽,与其可一点没有“作孽”的感觉,倒像是洋洋自得的吹嘘,似乎连带自己这样打零工的都一起“高大上”起来了。

旁边听她说话的人笑了起来:“多多娘,你吃了王四娘家几碗冷泡饭萝卜干,连个蚕室都要帮人家吹。”

“吃泡饭?”多多娘眼睛往上一挑,“你连泡饭都吃不上呢,四娘家给我们吃得可顿顿是干饭。”

溪水边立刻引起了一阵羡慕的啧啧声。蚕季将临,青黄不接的当口,各家各户的老底都快要没了。能混着杂粮米糠喝碗稀饭应付已经是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常态了。有的人家从月初开始就不得不从外村条件好些的亲戚家借米了,赈荒局也发了些救济米。不过这米的质量很坏,要在往日。那是连猪都不愿意吃的粮食。就是拿来熬粥也顶不了饿。

多多娘似乎被这样的气氛所陶醉――她难得成为“溪边恳谈会”的主角,继续吹嘘着在王四娘家打工的见闻。

王四娘家的蚕房实际就是按照李幺儿在凤凰山庄修建的育种场同一个设计理念建造的。当然设备远没有山庄里的那个那么考究,甚至比山庄脚下的慈惠堂的蚕场的用房还要差一些。大面积的玻璃窗、百叶窗之类太具冲击力的东西一概没有,催青室里也不安装铜管冷热空调。不过其他设施都是按照标准来修建的。

这些设施按照旧时空标准只能算“瓜菜代”,但是在本时空,已经是蚕农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豪华配置”。

正好沈开宝路过溪水边,眼见着多多娘又在吹沈大媳妇,他心里一阵光火:原本他对这两口子倒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特别是他们倒霉之后,还隐隐约约有点同情。自从他们风风光光的回来之后,他就满心的不自在,总觉得沈大二口子“不该这个样”。

“不该这个样”,具体应该什么样,沈开宝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每次一听到有人说这二口子,他心里就来气。现在听到多多娘又在吹嘘,忍不住说了一句:

“养蚕搞这些花哨的东西做什么?这么多年就是这么养得,她王四娘弄个‘新法’还能养出个仙蚕来?白糟践东西,要有报应!”

沈开宝吹胡子瞪眼的一番话,让一溪的女子们都有些吃惊。这溪水边女人之间聊天,男人向来是不闻不问,更不会插话。他这“横戳枪”一时让众女人都蒙住了。

他开了这一炮,也觉得不大妥当――和女人们一般见识做什么?白掉了自己的“身家”。气鼓鼓的转身就走开了。

“自己没肉吃,也见不得别人吃肉!”忽然身后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

听声音大约就是多多娘。沈开宝顿时气得筋都胀了起来。但是却没法发作――他都是五十多的人了,和女人吵架传出去给村里的人要笑话死。

耐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家里的女人孩子们都在廊檐口糊“蚕箪”。他老婆和大庆媳妇的手艺很巧,把新买来的“广东纸”糊得很平贴,沈开宝多少放了心――他一直怕自己贪便宜买来得广东纸不合用,闹出一个笑话来。

糊好得“蚕箪”上品字型的再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糊好得“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这也是多年来老规矩了――照着老规矩做总是不会错的。沈开宝想着。大庆媳妇在作裙上拍了拍手,说:

“阿爹!家里一点米也没有了,连大麦粉都快光了……”

“赈荒局发得米呢?”

“总共只给了三十斤米,里面小一半是灰沙谷壳,一家子人能吃几天?”

沈开宝也想不出办法,街上的米倒是有,也没有灰沙谷壳,可是一斗三钱的价格,是他们绝对消费不起的。家里的几个钱,还得留着要紧的时候买桑叶用。

往年这个时候,村里借一点,大庆媳妇到娘家借一点,再去街上相熟的店里赊一点,这一个月好歹能混过去,只要春蚕登了场,就算是熬出头了。

但是去年的旱灾弄得家家户户都是穷精光,想借也没地方去开口。街上相熟的店铺如今也不肯赊――一场灾荒下来吃了太多的倒账,能继续开着就是命大了,哪里还敢赊欠出去。

去曹老爷家去借,那当然是有得。只是这原本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债又要增加了。一想到自家那点已经被押出去的地,沈开宝就觉得心慌。

“没米下锅,我就有米了?”沈老爹生气似的说。他和媳妇之间因为去不去王四娘家做零活的事情已经闹过不快。

原本大庆媳妇就想让沈开宝用房门头兄弟的这层关系,把她介绍到沈大家里去做活――想去沈大家做活的女人不少,大庆媳妇脑筋动得晚了,挨不上只好求教公爹出面,卖个老脸。

没想到沈开宝正瞧着王四娘不顺眼,又觉得去求沈大丢人现眼,根本就不愿意开这个口。两个人为了这件事经常抬杠。

“我早就说过,今年不比往年,大家只能勒紧了裤腰带再俭省些――”

“烧出来得粥都要当镜子照了,还能怎么俭省?大人硬撑下,小伢儿撑得住?”大庆嫂气哄哄的应道,“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末尾她又添了一句,“脸皮不能当饭吃!”

沈开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村子里为养蚕做得准备工作愈发紧张起来。只是没米下锅的窘境让大家都觉得十分难熬,沈开宝家遇到的难题,村里几乎家家都是如此。就在这个时候,王四娘出来说可以借钱给大家度难关。

出借的是米,按照市面上每斗三钱的行情记账,还钱的时候,只要按照市面上的行情用茧子折算银子偿还就可以了。

“这是奴婢的主家赵老爷的‘做好事’,”王四娘对着一群闻讯而来的村民们说道,“利息只要一分。等结出蚕茧来还就好!”

养蚕前前后后大概要一个月多一点,等于月利息还不到一分,这在外面行情普遍都要三分以上的时候,等于是做善事了。

更要紧的是只要用蚕茧就能还债――若是要还现钱,少不得又得受丝茧行的一层盘剥。直接还蚕茧,还省掉了自己缫丝的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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