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180节

赵引弓事先对上海的海运业进行了一番调查:明末的沙船帮虽然没有清代这么规模庞大,但是上千艘的保有量也有得。这些沙船每年都沿着海岸航行往来于天津和上海之间。运送大量的民间货物。

沈廷杨家自己就经营沙船海运业务,漕粮改海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想来沈家也一直都希望能够承担朝廷的漕粮海运业务。重现当年元代朱青主持漕粮北运的光辉景象。

这样一路想来,轿子已经抬进了沈家别院的轿厅,落轿抽扶手板。赵引弓满面笑容的慢慢的从轿子里出来。

迎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约是沈廷杨的子侄,穿着生员的青衫,态度恭敬。言语周到。将他一路迎进了正厅。

沈廷杨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这位沈老爷是国子监监生,明末的国子监监生许多都是恩荫或者捐纳出身,无非是弄个士子的身份。赵引弓估计沈老爷也类似的情况――象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弄个监生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这位沈老爷大约三十七八岁年龄,生得仪表堂堂,肤色黝黑,身材结实――一看就是饱经风霜之人,不是一天到晚在书斋读书读得弱不禁风的文弱士子。看这摸样,大概自己也出过海,跑过船。

只见他举止豪迈,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任侠之气,一口崇明土话虽不响亮,但是干脆利落,赵引弓不由得对这次拜访多了几份信心。

这边沈廷扬也在看赵老爷――他是久仰大名了:不但完璧山庄的名气如雷贯耳,而且听说他颇受张溥的另眼相看:沈廷杨不算是复社的成员,但是张溥相当于江南士子的领袖人物。能被张溥看重的,他自然也跟着会高看。更何况据说这位赵老爷和徐上海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江南士林甚至传言,徐阁老家长公子的儿女亲家孙元化这次能够逃过一劫,也有这位赵老爷奔走的功劳。

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是的沈廷杨对赵引弓的拜访十分的期待――这位赵老爷主动前来拜访,不知道有什么意图在内?

不管他有什么意图在内,能够结交这么一位人物,沈廷杨还是很有兴趣的。

两人见礼已毕,分宾主落座,自有人送过茶水。大家免不了先来了一套“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这才渐渐将话转入正题。

赵引弓将话题转到不久前他去拜访张溥时候关于漕粮运输的弊政,随后就提到了“废漕改海”的话题――将他和张溥讨论的内容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沈廷扬,当然,在他巧妙的话语组织之下,废漕改海变成了“英雄所见略同”,而不是出自他的建议。

果然,这个话题立刻挠到了沈廷扬的痒处。和赵引弓猜想的一样,沈廷扬对漕粮海运一直抱着浓厚的兴趣。他一直关注于漕运这一朝廷要务。他期望能够效法本地的前辈元代的朱清,海运南粮到京师,从而节约大笔的漕运成本――沈廷扬很清楚朝廷目前的财政窘境,免去维持运河和漕丁的开销对皇帝是极有吸引力的。

他的同乡前辈朱清从太仓刘家港启运漕粮,所用的正是上海建造的沙船。第一年就运送漕粮四万石,最高的时候每年运粮达到三百万石,损耗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不用耗费无穷无尽的人力物力去疏浚修缮运河,维持一支庞大低效的漕船漕军的队伍。

他这样考虑不仅包含着政治上的抱负,也包含着实际的利益。沈家是长江口最大的沙船帮,如果能够漕粮改海,这笔巨额的水脚收入就足够诱人的了。

这几年来沈廷扬一直在研究朱清的海运路线,想琢磨出一条既快捷又万无一失的稳妥路线:毕竟漕运是朝廷的大事,马虎不得。

不过他到底是商人家庭出身,心思十分灵活,一听就明白这话是取瑟而歌:这位赵老爷来这里见他,原来动得是这个脑筋!

这位赵老爷果然不俗!沈廷扬是个“任侠”之人。明知此事困难重重,但是愈困难才愈有挑战的兴趣。

第四百三十节 废漕改海之议

赵引弓当初去见张溥的时候卖弄过得全套玩意这会又拿了出来。沈廷杨对这个问题久有研究,被他引经据典的一番宏论,不由得心中叹服――这位赵老爷果然有“经世致用”之学!

历代漕运始终是朝廷的大事,花费大,效率低,往往还和治水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不管是唐代从关东向关内运粮,宋代通过黄河向开封运粮,还是元代的海运,明代的河运……每一桩都是个极复杂的系统工程,牵扯到的内容方方面面,所以自古以来就有“漕政”这一专门的学问。若不是有能力又肯钻研的人,否则一般读书人是很难掌握的。

这位赵老爷居然能侃侃而谈,而且见地之深刻,也远远超出了一般读书人看书看来得学问。

“先生果然见识犀利。”沈廷杨盯着他说,“不过漕粮改海虽好,朝廷上下却未必见得乐见其成。”

赵引弓点头:“先生说得是。”

沈廷杨抚着官帽椅的扶手,叹息道:“海运有种种的好处,可是却有三大难处,在朝堂之上总是说不响亮。”

“请先生教我。”

沈廷杨点点头,举起一个指头:“其一,候风不易,减省时间甚少。”

海运不比河运,可以划桨摇橹,特别是运送漕粮的大型海船,行船必靠风靠海流。古人对这方面的归纳总结有限,基本上是靠经验。所以一旦遇到息风或者风向不对就得候风。这原本不算什么,但是明末的航海技术有所退化,航海靠海上地标,不能跨海直航,往往要沿着海岸线或者岛屿群曲折航线。候风问题更为复杂。

“其二,海上风波难测,一遇狂风大浪,船只即有毁损,货物漂没。如今登莱、天津向关宁运输粮饷。海上运输损失甚巨。朝议一直为之诟病。”

赵引弓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海上有风浪,船只和水手的技术水平落后,航海总是会发生各种沉船和毁货事故――这都是正常的,不过在渤海这样的近乎全封闭的内陆海域弄出这么大的漂没损耗,说白了就是在捣鬼。

沈廷杨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不过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谈下去,而是直接谈第三个点:“其三。海运漕粮,人船众多,大量民夫运丁聚集,日久恐滋事。不如漕丁都是军人。有卫所管束。”

赵引弓并不直接评论这三个难处,而是反问道:“先生以为这三点如何?”

沈廷杨微微一笑:“夸大其词,一派胡言耳!”

赵引弓没想到对方说得如此的直白,不由得对他的好感度大为增加。当下点头道:“先生说得是。”他想了下,原本他已经准备好逐条驳斥,现在看来毫无必要了,他想了想才说:“所谓海运难行,说到底不外乎是既得利益者阻扰罢了。”

“既得利益者?”这个新名词引起了沈廷杨的兴趣。

“不错,既得利益者。”赵引弓点头说道。“一条运河由南到北,上到朝堂诸公,下到运丁闸夫,明面上的拿得,暗地里偷得……沿途吃河者不计其数,他们如何能愿意朝廷废漕改海?”

赵引弓说着就开始分条分块的大谈运河上的种种弊端:这也是他早就背熟了的大图书馆编撰的背景资料论文集。一船漕粮不论是过关讨闸,“过淮”……每到一处官面上的地方。照例都有陋规,处处要送红包,等到了通州办理投文,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不计其数。

这还是明面上的种种好处,除次之外,漕丁、领运千总、押送的小官吏,甚至搬运米粮的轿夫。无一不要从船上的漕米中捞取好处――有得是贪婪使然,有得是迫不得已。一路上的所谓“损耗”甚至几倍于正额。

至于为了维持河运所耗费的修理疏浚运河设施,建造维修漕运船只的花费,那更是不计其数。由此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要对抗这么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朝廷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尝试的。然而即使到了风雨飘摇的崇祯十二年,沈廷杨的海运试验成功之后。依然未能废漕改海,虽然他个人获得了仕途上的重大发展,但是对整个大明的覆灭却依然未能有一点补益。

这会,沈廷杨还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来他研究漕改海花费了大量心血,对朝堂的阻力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是并没有想到自己要面对如此的庞然大物。不由得感到一阵气馁。

赵引弓看他面色有所消沉,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语已经起了作用。沈廷杨要是气势如虹,自信满满,要不要自己插手就要大大的打个问号。现在他感到气馁就会有无力感。

有了无力感,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就会寻求帮助了。

“先生不必气馁,朝堂之上,也是明辨是非要害之人的。”赵引弓说道,“只要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废漕改海虽不能立刻实行,也总能分段实施起来。”

他开始提起张溥的太仓白粮运京的事情,此事张溥一直在张罗――上次和赵引弓一番长滩之后,张溥对废漕改海也有了很大的兴趣。多次和赵引弓书信往来谈及此事的具体实施办法。所以赵引弓知道张溥已经在动用自己手中的政治力量鼓吹此事了。

沈廷杨听说张溥也有类似的想法,不由得眉毛一扬:“怎么?天如也有此意?”

“正是,天如要解太仓百姓的白粮之苦,废漕改海是最好之策!”赵引弓说道,“只是朝中不少人一说起海运二字,就只会摇头,最好的也不过是说要‘持重’……”

沈廷杨一想也是:朝堂上许多都是坐而论道之人,对实务不是一窍不通就是不懂装懂,说得都是绝对正确的废话,最好诸事不变,因循守旧的混下去拉倒,一点没有危机临头的感觉。不由得两手一摊:“真是徒唤奈何!”

“所以此事,除了天如奔走之外,还得沈老爷助一臂之力……”赵引弓随后就谈起了具体的计划。

具体来说,就是由沈廷杨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和海图整理成书,然后通过相熟的官员上书朝廷,建议试运行太仓白粮改海――小规模的改革总比一下大改来得阻力要小一些。

“只要太仓白粮运京成功,下一步就可以进一步从承运发往辽东的粮饷――这是朝廷最关心的要政,做好了朝廷自然会对海运刮目相看。到时候再谈废漕改海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历史上,是沈廷杨自己上书给皇帝要求试行漕粮海运的。不过这会他还没当内阁中书。作为国子监生当然可以上书给皇帝,但是未免会给人以“狂誖”的印象――官僚机构最讨厌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要是这么干,很可能上书根本就没人会仔细看。

沈廷杨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频频点头:“只是这个上书的人选颇为要紧。”

沈廷杨在朝中也有不少朋友,但是这件事一旦成功,自家的船行当然是漕粮北运的承运户,其中牵扯到的利益极大。最好是一个和自家毫无关系的朝臣上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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