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句话尚未说完,陈叙忽然感觉到像是有哪里不对。
他脚步微顿,豁然侧头向路边一看。
第一眼其实什么也没看到。
陈叙视线随即向下,这下子才终于恍恍惚惚见到,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探出了一个不过四寸高的小身影。
这小家伙只有四寸高,比小刺猬还矮。
一身灰色毛发隐隐泛着浅金细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此刻正怯生生、委屈屈地看着陈叙。
才跟陈叙视线对上,它忽又将脑袋往树后一缩。
陈叙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只因在他的潜意识里,对方绝不应当在此时此刻出现于他眼前。
但很快,一种奇妙的气机感应就使陈叙明白,此刻藏在那树后的小家伙的的确确就是家中二位道友之一。
小鼠阿实!
这小家伙怎么会出现在云江城外?
它与九爷不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只能藏在社君墟里出不来吗?
陈叙心中虽有万般不解,此刻却也难免惊喜。
他立即快步上前道:“阿实,你是如何过来的?九爷呢?”
阿实只将脑袋往树后缩,陈叙一过来它就绕着树躲,躲藏几下之后由于跑得太快,忽然一下撞在了陈叙的裤腿上。
这小家伙就跌坐在地上,它连忙自己爬起来,然后嗖地一下窜上树。
陈叙站在树边,与抱着一截树杈的小鼠面面相对。
阿实终于忍不住,眼睛一眨,两颗豆大的眼泪滴落下来。
它只掉眼泪,却忍住不哭出声,语气倔强道:“九爷今早起了一卦,说你有生死大险,因此施展秘法送我过来,要我想办法救你。
你如今好好的,我、我……”
它鼻头发酸,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再也说不出话。
陈叙既惊讶又感动,但听着小鼠语气里的未尽之意,一种不好的预感忽而从心头生起。
他惊问:“九爷呢?九爷在哪里?它现今如何了?”
阿实不吭声,只将目光警惕地对准陈叙身前。
陈叙手上还捧着刺猬小妖魏源,如今两只小妖目光相对,也不知怎么,一向从容的陈叙居然有了些手足无措之感。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烫得慌。
魏源却是彬彬有礼,它站在陈叙手上拱起双手向阿实行礼道:“在下魏源,见过道友。”
“啊……”小鼠一下子就扶着树杈绷直身体,口中结结巴巴,“我、我叫阿实,也、也见过道友。”
说完了,它慌忙将一双爪子拱在身前,也回了一礼。
魏源说:“道友兼程赶来,想必是有要事须得与陈道友商量。我也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便不打扰二位了。
陈道友,我明日再来寻你读书。你明日尚且不离府城罢?”
陈叙说:“自然。”
考试结果虽然出来了,但总要拜会考官,还要去府衙领取秀才印信,不可能说回乡就回乡。
魏源便立即纵身一跃落回地上,它背着古朴的小书箱,回身向陈叙与小鼠招手道:
“二位告辞,后会有期。”
它语气轻松,说完话转头钻入土中,随即土遁离去。
真是来时可爱,去时潇洒,已经有了些读书人的风范。
小鼠本来对它有些隐约的敌意,但见它如此大度有礼,举止谦冲,一下子不但敌意没了,甚至还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羞愧。
“书生,我……”小鼠低下了头,绒绒的毛发在夕阳下一颤一颤,泛着浅浅金光。
陈叙便注意到,它的肚子圆滚滚、胖乎乎,竟与原本的九爷一般无二!
陈叙不由心下微沉,立刻再次提问:“阿实,九爷呢?”
小鼠垂着头说:“九爷施展秘法以后,化作一粒社稷沙,被我吞入了腹中。
它说书生你对我们有大恩,如今你有危险,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
说完话它伸出爪子忽地在眼前虚空处轻轻一点,然后空中便有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忽然掉落下来,落在陈叙掌中。
陈叙只觉此物触手沁凉,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到眼前的小鼠在树上摇摇晃晃。
它抬起头,眼睛湿润,语气开始虚弱道:“书生,这颗珠子叫替命珠,焚烧它可以化解一次灾厄。
此物只有你能用,鼠、鼠不能用。
我、我没力气啦,但我不会死,九爷也不会。你、你别担心……”
话音未落,它眼睛闭上,小小的身躯向前一栽。
陈叙连忙将它接住了捧在手中,替命珠有些碍事,他随心动念,瞬间将其转移到了烟火厨房。
手里就只捧着小小的阿实,一时心中震动。
遥想此生初次接触妖鬼之事,便是在陋室灶间,闻听两只鼠妖细细的对话。
彼时双方都互有戒心,但鼠妖知礼守节,却是渐渐化解了陈叙的戒心。
此后双方交集日益加深,也说不上是谁对谁的恩情更多。
可陈叙想,自己纵然是救过两只鼠妖一次,但小鼠给过自己金玉灵血,使自己觉醒了幽冥无间神通。
有此一桩,什么救命之恩报答不得?
它们却还是在卜算到自己有危险时,义无反顾地付出绝大代价前来相救。
鼠妖义举,莫说是超越世上绝大多数庸人。便是人间豪侠,也未必不能比一比。
他拢着小鼠在左手掌心,伸出右手轻轻抚了抚对方那柔软的毛发,回忆从前初见,此刻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原本此番他借助手中奇异的灵食解决了蒲峰山鬼王之危,虽不说是志得意满,但其实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多了许多信心。
然而此刻想来,他究竟还是太弱了些。
一方面世界浩大,他仍有许多秘密不解。
另一方面他的实力虽然增强了许多,但未能登临巅峰,那就还是不够!
陈叙将小鼠拢在掌中,手掌靠在胸前。
他再次迎风而行,这一次他想的不再是今日大仇得报的畅快。而是红尘的盛大,世界的浩荡。
要掌控命运的跌宕,就必然要有举世无匹的实力。
伟力归于己身,天地皆听我言。
食鼎天书翻开,新得到的几样奇异灵材,其具体功效显露于眼前。
第140章 红尘悟道,是人是仙
风声中,陈叙分出了些许心神,通过烟火厨房查看新得的几样灵材。
如今借道幽冥的能力他每日可以使用五次,今日他已用过了三次,因而最后两次的使用机会他便暂且留着。
只是赶路而已,并不需要使用借道幽冥。
这不是说他就预料今日一定还有危机,而是习惯性地谨慎之举。
一路前行,道旁渐渐出现田野村庄,原先的荒寂开始在无形间消退。
这片天地也真是有意思,十里之内便可以出现两个好像完全不同的世界。
从荒芜幽寂,到生机勃勃。
夕阳西下,陈叙看到远处蒲峰山上的火光似乎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火烧云。
路上间或遇到行人,有挑担的货郎,有赶牛的牧童,还有道路边的田地里,用溪水濯洗手脚的农人……
人们也看到了那远处绚烂的晚霞,普通凡人并未察觉到那是大火在烧,只议论说:
“今日的夕阳怎地这样好看?竟像是那说书先生的话本里……说的有仙人在天上烧火哩。”
“什么说书先生尽说胡话!仙人怎会烧火?仙人又不必做饭,烧火做什么?”
这话可将旁人难住了。
说话的牧童骑着牛,便得意洋洋,昂首挺胸道:
“你们听我说,我听过的才是对的!仙人都是吸风饮露的,根本就不吃东西。他们又怎么会要烧火?”
“那、那无人烧火的话,天上那大片云又是怎样来的?”
牧童顿时一噎,滞涩了一下才忙说:“云就是云啊,世上既有朝霞便有晚霞。
这是日升日落自然而然便有的东西,与天上烧不烧火又有什么关系?
照你们这么说,天上有火烧云便必是仙人烧火,那仙人一天无事可做,尽早早晚晚给咱们烧火不成?”
这下子就轮到旁人被噎住了,一下子接不上他的话,只得悻悻说:
“那仙人吸风饮露也不对,是人就得吃东西,仙人也要吃东西。
不吃东西又怎会有力气?仙人也是人哩……”
咦,这话就有意思了。
陈叙本来是在信步而走,虽习惯性地留了些心神关注四周,权做警惕,但路旁行人的对话他却当真是无心留意。
可就是没留意,这道旁之人的话语钻入了耳中,却不知怎么竟是带着些说不出的韵味。
他不由得微微停了脚步,转头去看那对话的几人。
却见道旁站着的不止是牧童与农人,竟还有一个牵着毛驴的小道士。
小道士甚是眼熟,正是陈叙曾经在济川县见过的玄一小道士!
此时的玄一小道士正专注听着牧童与农人对话,完全没注意到陈叙从路旁走过。
等牧童被农人说得哑口无言时,他忽然就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牧童被掌声弄得羞恼,忙说:“你这个道士怎么回事?都说了仙人吸风饮露,你还是修道之人呢,怎地不听我言,反倒为这人鼓掌?”
玄一小道士眨巴眼睛说:“可是他说,仙人也是人,我觉得极有道理,难道不该鼓掌?”
牧童急道:“仙人又怎会还是人?都成仙了,自然就不是人了啊!”
玄一说:“那如果仙人不是人,为什么又叫仙人,不叫其他?”
牧童顿时再次滞住。
这下子就轮到那农夫得意洋洋道:“我就说嘛,仙人也是要吃饭的。正如咱们皇帝陛下也要吃饭,天下间,谁不要吃饭呢?”
牧童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