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丑?”蔡老桩的脑袋愤怒地飞了起来,绕着自己的身体一通乱转,尖叫连连。
“你不丑?你不丑你却是将我的头颅吓到装不回去了……”
这句话也不知是哪里好笑,话音还未落,整个鬼市中却又发出了连串的哄笑声。
“蔡老桩,才说你飞头之技长进了,结果你这头却装不回去了,这又该如何是好?”
“装不回去就装不回去呗,我的肠子都流在外头哩,我也不着急装回去呀。”
“是极,我手脚都各长各的,我也不急着装回去。”
“嘻嘻嘻……”
群鬼招摇哄笑,间或又夹杂着一些互相招呼买卖的话语。
诸如:“新鲜的心肝呐,放过血的,干干净净,只要你十年阴寿你竟不舍得?”
又或是:“比苦,你竟然与我比苦?你有我苦吗?我可是全家老小都被山匪杀了,一个都没少,我那襁褓里的小孩儿也没被放过呐……”
“呵,全家被杀就算苦?那你至少是痛痛快快被杀。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那一年广安府突然发大水,我家的房屋、田地、家什全都被冲没了。官府也不来赈灾,只是逮着修河堤的那批人翻来覆去地杀。
又说要去捉什么水妖,要杀妖祭天。
嘿,杀那些个又有什么用?
杀那些人且不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饿啊。
大水之后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看不到头的泥沙。
我们又饿又累又病,想要逃出去却不知往哪里逃。
只听说云江府这边的官儿好,百姓日子尚且能过,我们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一群人往云江府奔。
不知道奔了几日,云江府尚且没有摸着,那夜里我娘却对着我哭了一夜。
第二日,我娘就不见了,我爹手上却多了一个捆着的人。
那是别人的娘,被我爹一刀斩咯。
他说斩了这个咱们就有肉吃。
对,斩了别人的娘我们就有肉吃,那我娘呢?
我抢走了刀冲进了路边那个破屋子里,却是去迟一步,我娘已被别人斩了。
最后,我也没能为我娘报仇,也没能吃到一口肉。
我被那些守着砧板的人围住也给斩了。
斩完了以后,我也进了那口锅。唉……”
那浑身白惨惨的鬼幽幽一叹,顾盼左右。
喧闹的鬼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静了下来,白惨惨的鬼身前摊位上骨肉一块块。
它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就此嚎啕大哭起来:“你们谁有我惨?谁有我惨啊!”
群鬼顿时又是一阵烦哭。
阴风嚎嚎,日照泠泠。
陈叙看了一阵终于看明白了,原来所有进入鬼市之鬼,来此便先要“比惨一回合”。
比过惨以后,便能加入蒲峰山鬼市。
经历格外悲惨的那些鬼,还能走进酒肆中,得一杯免费的浊酒。
一杯浊酒,能抵三月苦修。
新鬼来此,无不要先诉一回苦,再饮一杯酒。
众鬼哭过后,所有视线又一次齐刷刷投向陈叙。
抱着自己头颅的蔡老桩将脑袋一歪,幽幽问陈叙:“丑鬼,你呢?”
第132章 食我之禄,为我之鬼
陈叙人还活着,却居然被众鬼询问自己的“死前经历”。
他心念电转,面上只做迟钝状,慢慢吞吞说:
“我、我原是个厨子。因有一手格外出众的厨艺,在家乡开了个酒楼。
十里八乡都说我的饭菜最是好吃,我勤劳肯干,家业蒸蒸日上。
我还钻研出了几道秘方,由秘方做出来的菜,宫里御厨也比不得。
当时还有从京里来的贵人说,说要买我秘方,我自然不卖。
他又说要举荐我去御膳房做膳食官……”
说到这里,陈叙故意停顿了一下。
众鬼不由好奇,抱着脑袋的蔡老桩更是催促道:“那你去了吗?你快说啊!”
陈叙还是不疾不徐:“我没去,若是去了,便是做御厨,不也是给人当奴才么?
我却是不愿如此,我在自家开个酒楼,挣些花用,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吃穿不愁。
我为什么要想不开进京去当奴才……”
“哎呀!”抱着脑袋的蔡老桩顿时不由一跺脚。
不仅是他跺脚,群鬼都发出遗憾叹息声。
“真是蠢啊,窝在穷乡僻壤开个酒楼,挣那几个钱又顶什么用?御厨怎么就是做奴才了?御厨可是官身!”
“你有机会还不去,岂不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还去不了哩。”
“此鬼怕不是蠢死的?我却是不信他做的饭菜能有多好吃,这般蠢鬼,真能做出连宫里贵人都惊叹的吃食?”
“啊,我猜到了!”
酒肆中,有鬼忽然一拍双掌,惊呼道:“你是因为拒绝了贵人的提议,又不肯卖秘方,被贵人处死了是不是?”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陈叙却呆呆说:“不是啊,贵人说他从不强求任何人与事。
我不过是拒了他一个提议而已,他何至于就要杀我?”
那鬼冷笑:“贵人不杀你,那你又是怎么死的?”
陈叙道:“是我有一日清早走路不稳,脚下打滑,跌入池塘……。”
话说到此,全场却是一片嘘声。
众鬼又嘈嘈杂杂起来:“还以为真来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鬼呢,原来却是个傻子。”
“这鬼真是蠢死的啊,无趣无趣,不必理会他了。”
“我太惨了,谁有我惨啊。呜呜呜……”
喧闹的鬼市,哭声笑声又交杂一处。
有鬼扯散了自己的头发,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有鬼举起一把雪亮的屠刀,在摊位上砰砰砰疯狂剁肉。
煞气怨气混乱交缠,似若人间,又非人间。
陈叙站在这纷乱的现场,虽是面目狰狞的一头青皮鬼,此时却竟然手足无措地,显露出几分憨厚模样来。
他在钓鱼。
面上纷乱无措,心中静若冰清。
同时借此展开神思感应,一边持续捕捉幽冥气息,做好一有不对就随时施展借道幽冥的准备。
一边暗暗探寻蒲峰山上那所谓“鬼王”所在之处。
抱着自己脑袋的蔡老桩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就放轻手脚做出轻悄状,他走到陈叙身边,拿肩膀轻轻撞他一下。
压低声音说:“喂,你在人间时,做饭手艺当真一流?”
陈叙道:“那是自然,我便是做了鬼,我做饭的手艺也还是一流,不信你尝尝?”
他做出痴憨的模样,反手就要去取自己背在左肩的包裹。
蔡老桩一把按住了他,焦急一斥:“哎,你别急啊,这么急吼吼的做什么?你、你随我来……”
说着将手中头颅往自己脖颈处一按,只听咔嚓一声,这脑袋就装好了。
蔡老桩扭了扭脖子,招呼陈叙继续跟随自己往槐树林深处走去。
陈叙老实跟着他去了。
蔡老桩没能发现的是,此时陈叙虽然是老老实实跟着他在走,可实际上陈叙的神思却随着对天地的感应,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蔡老桩背后
蔡老桩背后,有一根肉眼不可见细线,连接着后方鬼市所在之地。
这根细线气息幽深,虽是乍看纤细,实则却厚重万分,一时间竟有深不可测之感。
陈叙先前在外头之所以改主意接住了蔡老桩的头颅,也正是因为被他发现了这根无形细线的存在。
后来入得鬼市,陈叙又发现,其余众鬼身后个个并无此细线。
唯独蔡老桩有!
陈叙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他料想,蔡老桩一定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只见这鬼在前方走得一程后,又回望密林深处的小小鬼市。
那鬼市已经被掩映在迷雾中了,只有隐约的嬉笑嘈杂声远远传来。
蔡老桩就蹲到了一棵槐树下,招呼陈叙说:“来来来,小兄弟啊,你这包裹里头究竟有什么?如今可以说了。”
说话时蔡老桩左手搓右手,眼睛期盼地、悄不悄尽往陈叙包裹看。
陈叙包裹里,装了两竹筒肉芝铃羹汤。
【肉芝铃,炖煮之后能惑鬼,两个时辰内能使其听命行事。
汤羹形态与鬼灵芝汤一般无二,功效略输,仅能增长三分鬼气。】
蔡老桩之所以对陈叙如此关注,显然是早就先于其它鬼,隔着包裹闻到了竹筒里肉芝铃羹汤的鲜香!
这老鬼,以为是他在骗陈叙这个新手“鬼厨”,岂不知,原是陈叙在钓他。
陈叙不紧不慢地打开包裹,小心捧出其中一个竹筒,带着些不舍地将其送到蔡老桩面前。
“这一筒鬼灵芝汤,乃是我费尽心血与灵材熬制而成……唉!”
话音未落,竹筒已被蔡老桩一把抢走。
这老鬼身似一阵黑风,瞬间卷走了竹筒避至数丈外。
然后他迫不及待打开竹筒塞,瞪大眼珠子朝里头一瞧。
是否瞧出了什么且不提,只说菌汤的鲜香之气随着这竹筒一开,霎时间便将左右一片密林的空气尽数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