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出了三五个清流御史,有气无力的上点帖子,劝诫殷忻不要‘与民争利’之类老生常谈的废话,就连太后都懒得搭理的堂堂大玉朝的皇帝,弄点下三滥的手段,贪点钱而已,这算什么呢?
而且,皇帝陛下贪钱,又没有拿去蓄养私兵,私蓄死士之类的,他拿着这笔钱,去补贴自己的亲生父亲,给自己的亲娘多打造了一些金银首饰之类的,这是‘纯孝’啊!
因为太后老圣母的默许,内务府宝林处,就成了焚天城内极特殊的一个衙门。
最近两年来,宝林处的小太监们,简直成了人憎鬼厌的过街老鼠,他们就好似从十八处地狱里爬出来的讨债鬼,往哪个衙门的门口一站,嘿,你乖乖的掏钱就是了。
宝林处衙门周边,不要说官儿、百姓,乃至驻军、巡捕之类的不愿意靠近,甚至就连乞丐,都起码隔开了一里地绕行曾经啊,就有乞丐带着刚讨来的十几个铜钱,带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从宝林处衙门前路过。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守门的小太监奋起神威,将那乞丐打倒在地,十几个铜钱被小太监笑纳,而那两个肉包子,也被宝林处看门的狗子‘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焚天城的官儿们、百姓们,于是乎纷纷传言此处雁过拔毛,兽走留皮,蚊子从宝林处衙门上空飞过,都得抖抖屁股,留一缕油水下来。
大中午的,宝林处衙门,大堂上,公案上放了七八个盘碟,上面盛了些白斩鸡、卤猪蹄、猪耳朵、卤大肠之类的下酒菜,放着两坛子市面上最便宜的水白酒。
天气有点热了,殷忻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中衣,犹如市井无赖汉一般,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踩在大椅上,摇头晃脑的哼着下流的小调,不时伸手抓一块油腻腻的肉食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端起八钱的小酒盅‘哧溜’喝一口小酒,那小表情简直是满足到了极点。
大堂内,七八个用了宝林处的帖子,从焚天城的顶级青楼里请来的当红花魁,正扭扭捏捏,一脸纠结和惆怅的唱着极香艳的曲子。
这些花魁们,一个个表情别扭,动作也是别扭到了极致,嗓音更是别扭得,好似声带都打结了,唱出来的调子,没有一点点香艳撩人的味道,反而怎么听着怎么像是在哭丧一般。
须知道,她们是焚天城最顶级的青楼,最当红的花魁。
她们要温婉一点,可以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她们要豪放一点,挥动铁板高呼‘大江东去浪淘尽’,也是可以的。
她们可以吹洞箫,可以弹素琴,可以奏琵琶,甚至如果有客人格调殊异的,她们也能拉起二胡,配合客人的心境,奏一曲‘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偏偏她们做梦都没想到,堂堂大玉朝的皇帝陛下,居然把她们叫过来,尽是让她们唱这些下三滥的半掩门、暗窑子里的老姑娘们,才会唱的什么‘小寡妇上坟’之类的淫词滥调。
你可是皇帝陛下啊!
虽然你披散了头发,但是谁看不出来,你脑壳后面,那小小的九缕头发须子呢?
偌大的大玉朝,能够蓄九条辫子的,除了丧心病狂的反贼,也就只有皇帝一人!
而且,说实话,大家也都是老熟人了,就算不看辫子,谁还认不出你这张脸啊?
你可是皇帝,你怎么能听这些东西?
当然,皇帝陛下什么身份,您要是乐意听呢,更下三滥的曲子,这些花魁姑娘们,也不是不能唱,问题是……
殷忻昂起头来,大声嚷嚷道:“哎?你们这些姑娘家家的,怎么一个个搞得好似娘病爹亡故,弟弟黄赌毒,全家走投无路,无奈误入歧途的可怜人一般?”
“你们可是焚天城最顶级的红牌子姑娘,让你们唱‘小寡妇哭坟’,不是让你们真个给朕……给老子哭坟啊!”
“唱啊,唱得开心些,热烈些,笑容灿烂些,身子摇晃起来,小屁股蛋跳起来!哎,那边的乐师,你们这群丫头也都苦着脸做什么?老鸨子没给你们月钱?还是昨晚上没吃饱饭啊?”
“老子让你们来唱曲子,又不是不给……那个……钱?”
殷忻眨巴眨巴眼睛,朝着身边的几个心腹太监看了过去:“没给钱?”
几个心腹太监干笑,一名老太监凑了上来,低声嘟囔道:“老爷,这个,最近,的确是告饥荒了……咳咳,这两年咱们经常去光顾的几个苗圃,那些丧天良不知道忠君报国的苗圃,全都关门不做买卖了。”
“还有,那些衙门么……从去年开始,就防范着那些甲子行走呢,太后老圣母懿旨,各大衙门封账,所有的银子调拨,都要她老人家亲笔批示,才能提出钱来。”
殷忻缓缓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叫她们来唱曲子,是真没给钱啊?”
顿了顿,抓了块猪大肠塞进嘴里,殷忻喃喃道:“还是鲁菜的味道纯正啊,讲究一个食材的原味。呃,欠了多少钱了啊?”
老太监干笑:“总能有十七八次了罢?”
殷忻就斜着眼,极娇嗔的朝着那几个红牌姑娘一翘兰花指:“瞧你们这德行,老子……咳,本公子素来听闻,沧海有遗珠,荒野隐麒麟,青楼之中,多仗义豪侠、不让须眉的胭脂巾帼……你们看看你们这幅小儿女的模样!”
殷忻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本来,本公子以为,凭借咱们的交情,完全可以讲一讲感情,本公子以为,本公子这清白的身子,都已经毫无保留的献给了你们,咱们怎么也能称一声‘知己’。”
“没想到,你们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那恶臭冲天的阿堵物!”
殷忻抬起头来,两点清泪就很自然的从大眼角里渗出,缓缓的,慢慢的,极深情、极凄婉的顺着面颊流淌了下来。
他呜咽道:“知音少,知音少,世间寂寥,归去也,归去也,天地苍茫,吾本莽莽天宇一孤鸿,来时一人,去时孤影……却也好,却也好!”
殷忻站起身来,佝偻着身体,一脸的惆怅、寂寥和空虚、寂寞,带着三分的忧、三分的愁、三分的恨,以及一分莫名其妙的思绪,踉踉跄跄的冲着宝林处大门走去。
他从目瞪口呆的花魁姑娘们身边走过,本来已经快要走到大堂门口了,他突然转过身来,踉跄着回到了公案前,一手拎起了一口水酒坛子,朝着几个心腹太监点了点头:“喏,弄几张油纸,把这些好东西打包回去,晚上热一热了当宵夜。”
干咳了一声,殷忻继续仰天叹息:“长叹息,长叹息,世事皆苦;红尘滚滚,尽浊物也,唯本公子孤傲绝世,清白如一朵……最冷寂的……水莲花!”
‘嘎吱’!
旁边一正拉二胡的乐师,蛮俊俏的一大姑娘小手一抖,硬生生将琴弦拉出了锯木头的声响。
而几个花魁更是齐齐闭嘴,小嘴唇咬得惨白一片,一个个差点没吐了出来。
殷忻就保持着那股子比芈湘君更要高远、深邃、超凡脱俗、忧国忧民的架势,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向外碎步疾走。
几个心腹太监齐齐叹了一口气,同样摆出了‘俗世疾苦’的苍凉嘴脸,用力挤吧眼睛,好容易挤出了几颗小而又小的眼泪星子,忙不迭的跟在了殷忻身后。
这些焚天城顶级青楼的花魁,随便陪人坐一坐,喝杯茶,就是七八千两上万两银子,若是陪你好生吃一顿酒席,拉拉小手,吃吃豆腐,顺便唱唱小曲之类的,没有几万两纹银,是没办法收场的。
这里可是有七八位同等身价的花魁。
更要命的,他们是已经欠了十几次的费用没有清账了。
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殷忻和他们这群太监的脸,还要不要了?
快走,快走!
一分钱不仅可以难倒英雄汉,更是连一群太监都能被难得死死的啊!
花魁无语,乐师无声,等到殷忻等人离开了,她们相互看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往地上轻轻的‘啐’了一口罢了,罢了,就当晚上做噩梦,被鬼压床了罢?
压着,压着,也就习惯了。
花魁们收拾表情,乐师们打理乐器,正准备离开呢,一群身穿青衣,满脸都是贼笑的宝林处小官突然蹦了出来:“慢着,诸位可是咱们大爷请来打堂会的,这还没有半个时辰呢,怎么能走开?赶紧的,继续奏乐,继续舞……来人啊,去斜对面的酒楼,赶紧赊一桌上好的燕窝鱼翅海八珍的席面,就说年底有钱了给他们清账。”
“继续奏乐,继续舞啊……难不成,你们看不起咱们?还是,看不起咱们背后的大爷啊?可告诉你们,得罪了咱们宝林处,管你们背后东家是谁,信不信咱们直接跑上门,朝着他们伸手啊?他们还不扒了你们的皮!”
一众花魁仰面看天,苍天无语。
殷忻走出了宝林处衙门,随手将酒坛子递给了两个跟上来的护卫,背着手,很感慨的叹道:“钱哪,现在去哪里发一笔横财呢?唔,三个月前,被抄家的那个户部主事,是犯了什么事来着?居然从他府邸里,超出了现银三千多万两!”
“哎,如果可以的话,将焚天城内的六部官儿们,齐刷刷的杀一遍,咱们不就有钱了么?”
跟在殷忻身边的太监、护卫,齐齐不语,纷纷摇头。
这话,也就您胆大,您说说过嘴瘾罢。
没有太后老圣母的懿旨,就殷忻身边的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几个太监,还有三十几个护卫,这些太监、护卫当中,又只有四个太监、三个护卫头子来自殷忻的老爹王府,其他的还都是太后老圣母安排的,估计全都是秘谍暗桩。
就这点人手,怕是随便一个六部小吏府上的家丁,都能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还抄家?杀头?呵!
这孩子,完了,当皇帝把脑壳当坏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宝林处外的街道,不宽,却很幽长,宽不过两丈许的马路两侧,一侧是高耸的禁宫宫墙,一侧则是各大官署衙门的围墙,而且朝着这条街道开辟的门户,全都是官衙的后门,平均隔开三五十丈,才会有一扇不大的门户。
马路两侧,种满了高达十几丈的老树,在禁宫宫墙的那一侧,还隔着一条宽达半里的护城河。护城河和行道树之间,是一片宽有七八丈的斜坡,此刻上面野草、野花开得极其绚烂,好些猫猫狗狗的,就在花草中乱窜。
殷忻突然停下了脚步,欣然笑道:“端的是好狗,极品好黑狗,啧啧,这般壮实,怕不是能出五十斤上好的香肉?”
就看到,一片浓艳的野生虞美人花丛中,四条膘肥体壮,体格几乎和寻常人相当,通体油光水滑,遍体黑毛宛如黑色锦缎的大丹犬,正静静的坐在花丛里,昂着头看着从马路上走过的殷忻等人。
在那四条大丹犬中间,赫然铺了一张草席,上面有一个男子戴着遮阳的斗笠,静静的盘坐在草席上,面前伸出了三根细长的鱼竿。
一群太监、护卫全震惊了。
这一条马路,因为偏僻、幽静、又有那般长、那般宽一条禁宫护城河的缘故,好些年前,这里是焚天城的钓鱼爱好者们垂钓的无上圣地,常年有数以百计的钓鱼佬在这里垂杆。因为护城河过于宽阔的缘故,河对岸的禁宫护卫们,只要这些钓鱼佬不下水,他们也是懒得搭理的。
但是自从宝林处在这里落户后,那些钓鱼佬早就舍弃了这一片垂钓圣地。自从宝林处的小太监带着人,向他们强征‘神州绿化税’后,多少年没人敢来这里钓鱼了?
今天,这是见鬼了嘿?
但是仔细看去,从那男子斗笠下露出来的毛发可以看到,他的头发是奇异的浅绿略带淡银的光泽,显然,这男子不是东国子民,而是外来的洋蛮。
这就……难怪了嘿!
但是,洋蛮也钓鱼?
殷忻朝着一群太监、护卫摆了摆手,‘嘎嘎’笑着,朝着那垂钓的男子大步走了过去:“嘿嘿,这位兄台,一看你就是个好人。得了,借根杆子,让本公子试试今天的手气!”
一群太监、护卫,就圈住了这一小片花草。
如果是东国子民,他们肯定要将这男子衣服都扒光了,仔细的搜查一番,但是既然是往来的‘友邦人士’么,想来以他们‘高尚道德标准’,他们是不会刺王杀驾的吧?
殷忻往那男子身边一坐,舒舒服服的伸长了两条腿儿,嬉笑道:“来,分根杆儿……嗯,事情办得怎样呢?”
花丛中,有数十只蜜蜂在飞舞,它们翅膀‘嗡嗡’震荡,细微的声响,就将殷忻和那男子的对话声,悉数中和,没有一句话语能传出三尺之外。
第178章 殷忻之祈(下)
这一年的十月,河东行省,已然尽被刑天鲤大军掌控。
山河四省的官兵进退失据,在前线战场连续大败了七八场,损兵折将,好生惨烈。河西行省的省府‘灵璧’城,也已经被白莲教大军攻占,满城官员尽被屠戮,无数富商、地主、大户人家的田土和资产,被白莲教高呼‘天下公平’的口号,悉数瓜分。
毕竟是草台班子,相柳白蝰打打杀杀是一把好手,但是在对这些流民的掌控力度上,他显然完全无法和刑天鲤对自家部属的掌控相提并论。
刑天鲤麾下的那些士卒,四成是东云仆从军,这些家伙,全都被他用‘流殇巫毒’暗控,更兼东云人有着狗一般的慕强心理,因而令行禁止,没人敢作乱。
剩下的五成五的主力军,则是来自黑婆罗洲的土著战士。
刑天鲤连续数次,在这些土著面前‘人前显圣’,时常托举一座高有百丈的小山在空中来回晃荡,在这些黑婆罗洲土著心中,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神。是以,这些土著战士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更是对刑天鲤的任何命令,都奉为金口玉言,根本不打折扣。
还有极少数的军队,是碣石郡的良家子组成。
这些良家子中,又编入了大量的刑天氏兄弟。
自身就是读过书,有足够的道德水准的好人家儿郎,再加上严格军纪的约束,刑天鲤麾下千万大军,在短短一个多月中席卷河东行省,除了有三万多头硬的官兵被斩杀,赫然没有一个百姓被无辜戕害。
河东行省,极西处,‘灵宝郡城’。
通体碧绿,看似平缓无波,实则水流汹涌、暗流激荡的无定河上,刑天鲤租来的巨舰拉响了汽笛,碣石公府‘刑天舞干戚’大旗在高高的桅杆上迎风狂舞。
河对岸,就是河西行省的省治‘灵璧’城。
一面面红底白莲花旗,在灵璧城的墙头迎风挥舞,城外,大群大群身穿白衣白甲,头上帮着红底白莲花额带的士卒,正犹如疯魔一样,围着一队队篝火顶礼膜拜,高亢而狂热的唱着歌儿。
刚刚抵达此处的刑天鲤站在灵宝城的城头,呼啸的河风从西面吹了过来,他清晰听到了城内传来的女子哭喊声,更隐隐听到,城内不断飘出的,锋利的钢刀切过肌肉和骨骼的‘咔嚓’声。
很显然,城内正在发生一些白莲教徒心旷神怡,而他刑天鲤却看不得的事情。
刑天鲤拍了拍刑天仁的肩膀,沉声道:“仁哥,你带几条大舰,带一支人马过河,看看对面白莲教的头目是谁。明确的告诉他,不许再肆意屠戮。无论是作恶多端的官吏,又或者为富不仁的富商、大户,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百姓出首告发,严禁他们再肆意杀戮。”
刑天仁皱起了眉头:“大兄,怕是他们不会听我们的。”
刑天鲤淡然道:“我等会,会在河面上架起长桥,他们听得懂人话,就和他们好生讲。若是他们听不懂人话,那就不要做人了。”
“看在李叔儿的份上,我给他们粮草,给他们军火,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攻破城池,祸害百姓的。如果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玉朝的官儿,还有那些从未积德行善的大户人家,被杀了也就杀了,但是如果他们敢祸害百姓,那我就去祸害他们!”
“相柳白蝰!”
刑天鲤冷笑:“相柳氏?好了不起么。”
刑天仁应诺一声,正要点起人马过河,就看到远处河面上,十几个黑漆漆的脑袋,以颇为惊人的速度划过了水面,在巨舰上英吉士水兵大惊小怪的叫嚷声中,十几条通体漆黑的土狗,喘着粗气,骂骂咧咧的上来岸。
为首的大黑狗刚一上岸,就迅速抖动身体,将身上水滴连同一滴滴血水洒得满地都是。
这一处河岸,距离灵宝郡城的西城墙只有七八里远,正有大队手持老式燧发火枪,腰间挂着长刀的东云仆从军在附近巡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