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勾起好奇心之余,个个停下手中的活。这几日沈墨催得急,搞得大家都没好好休息。
要知道,平日里大家一年在公务上花的时间和精力,加起来都没这些日子多。
太累了啊。
趁着有热闹可瞧,连监临官和内监官这些人都纷纷偷起懒。
沈墨见这个考官说有人舞弊,自然不敢大意。
顾不得这些家伙偷奸耍滑,沉声道:“余大人,你把这份答卷给我瞧瞧。”
余考官忙呈上试卷。
沈墨拿起手中卷子,定睛一瞧。
起初,他神色平静,可是越往后读下去,心中波涛越是起伏不定。只是面上始终不显,直到通篇读完,再也忍不住激动,狠狠抓了抓桌案。他心知失态,面上却装作无事发生,平淡道:“这篇文章,大家一起瞧瞧吧。”
他拿起文章,先递给副主考王老大人。
王老大人乃是天京六部的礼部侍郎,纯粹是养老的官职。
这次来当乡试副主考,也是充当吉祥物,缓和中枢和地方的关系。
没想到,居然会卷进乡试舞弊的案子,暗骂晦气。
他无奈下,只好接过卷子,先看了一遍。
和沈墨一样,王老大人越看越心惊。他到底是老江湖,沉得住气,看完之后,没有发表意见,说道:“诸位一起过来瞧瞧。”
于是七八位同考官围上来。
有人惊呼。
有人直言不可思议。
有人若有所思……
等到众人都看完,沈墨开口:“诸位大人,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
有考官道:“此文义正词严,理真法老。实是可以传世的名篇。”
又有考官道:“此文气势磅礴,读起来酣畅淋漓,令人振奋。”
还有考官道:“这篇文章,逻辑严密,层次分明,加上所体现的深厚学识,慨然有古之大家风采。”
一个个考官都对文章做出了赞美,而且用词精准恰当,但都没涉及一个核心的问题,此文到底是不是做了弊,抄了往古圣贤的文章。
开玩笑,大家出来混的,不是自己的责任,绝对不乱讲话。
但主考官提问,又不能不回答。
所以只能“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沈墨冷哼一声。他早知道,这群家伙,个个都是老滑头,心里本不抱什么指望,但没想到,真就一个个滑不留手。
他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又用斟酌且恭敬的语气问:“王公,不知您老怎么看?”
王老大人见沈墨一锅飞来,连忙拱手道:“沈大人,这是乡试考场,称我此时的职务即可。”
沈墨:“……”
他顿了顿,随即无奈道:“王副主考,你的意见是什么?”
王老大人捻须良久,缓缓开口:“我的意见和诸位大人一样,此文确实是传世之作级别的水准。”
沈墨瞥了姓余的考官一眼。
余考官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他不禁后悔刚才话说太快,搞得现在进退不得。
主要是,他真不信,乡试的考生,能做出这种圣贤文章。
这得多深厚的学识和修养,加上对儒家的领悟得极为深刻,才能做出这等文字直白,文意深远的厚重文章。
国朝的生员,往往过了乡试之前,都得用心八股,除了少数的天才,连通读前朝史书的人都没几个。
即使有少数的天才,看过许多与八股不相干的书籍,学识积累足够,但也不可能在功名没到手前,便修炼出这等开宗立派的文章气象。
总归是不合理的啊。
别说他不信,就是在场的诸多考官也不信,但不敢把话说太死。
毕竟如此文章,如果是有名的古文,他们不可能没印象。
不过,数千年以来,每次王朝兴衰更替,都会有大量的名篇散落遗失,真是从前的古文,被人寻到私藏,却也难说得紧。
沈墨心中其实认为,这确实不是前代的古文。
他在翰林院多年,看过的孤本古籍,数不胜数,若是前代诸子大儒的文章,总有脉络可寻。
此文虽然颇有古风,却绝非任何一位前代有名望的圣贤大儒的文风根骨。
因为大家文章,都有自己的独特神韵,用心揣摩,必然能追根溯源。
只是,他也不能硬保。
万一他真判断错了呢?
判对了,他也拿不出绝对的证据来,反而给人口实。
因此这文章的问题,须得大伙达成一致意见才行。
同样,如果判定此文是舞弊,那么也得拿出证据来。毕竟,乡试考场舞弊,乃是何等样的大事,翰林院、礼部、三法司都得牵扯进来,还得上达天听。
所以,从余考官说出此文是作弊开始,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毕竟监临官和内监官都是内朝的人,人家跟你文官不是一个系统,绝不可能帮遮掩,何况考场内,还有绣衣卫、内厂的人在。
这些人更是天子的耳目。
平时小事,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眼前这种事,绝对不敢疏忽。
故而众官员,抛开看热闹的心思,此时都回过神来。
这就是一个大坑。
还好,他们不是主考官。
最终肯定得主考官来担责,将事情定性。
不得不说,他们的职业素养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即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也个个靠着本能意识,将沈墨的问话糊弄过去。
故而现在最尬的人,便是余考官和沈墨。
余考官提出问题,沈墨则需要担起主考的责任。
沈墨现在也顾不得收拾余考官了,只能先解决眼下的麻烦,他对着王老大人缓缓开口:“王副主考,这文章到底是不是舞弊,总得拿出个结论,毕竟咱们作为主考官,要上得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考生,不可马虎。”
王老大人在沈墨咄咄逼人的语气下,只好含糊地说道:“这篇文章的内容,生动有趣,极富有文采,简直让老朽难以相信,此文竟然是一篇八股文。”
众考官眼前一亮。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若是前代大儒,往古圣贤做的文章,不可能完全和今世的八股文框架一模一样。
虽说八股文承自古文,但格式框架韵律,到了如今时代,皆有讲究。
不是说碰巧就能碰巧的。
沈墨却不满意,因为王老大人这套说辞,看似肯定了文章并非作弊,实则还有一个坑解释不清,他继续道:“若是有人将前古文章稍作润色,写成这样呢?虽说这文章,浑然天成,不像有修改的痕迹。”
余考官先听到王老大人的话,还以为老家伙要肯定这篇文章,那他出了这番差错,要吃的挂落可不小。
他现在也深深后悔。
但不能怪他,大量阅卷之后,本就容易头晕眼花,骤然遇见这么好的文章,失态说错话也是正常的。
而且即使他不说这话,此文因为太过厉害,肯定要进入众考官的商讨评议之中。
大家同样会有这份担心存在。
因为大虞朝确实发生过,有人用前代有名的八股文,通过考试的事发生,结果被翰林院的那群清闲官儿复审出来,导致整个乡试的考官都被连累。
沈墨说出这番话,余考官不得不深以为然,连忙附和道:“主考大人言之有理,咱们须得慎重。”
其余考官,也纷纷点头。
沈墨看向余考官,说道:“余大人,你有什么好办法?”
余考官心里一突,知晓这口锅是甩不掉了,他苦笑一声,说道:“主考大人,咱们不如此考生的易经题拿过来瞧瞧。四书题是微言大义,走得堂堂正正之道,与古文脉络一致。但五经题,乃是考生所治的本经,且总不能四书题和五经题,全部都赶巧了,皆有失落的古文可抄。只要两份答卷,水平差距过大,其中就必定有鬼。”
四书题微言大义,自来相关的古文数不胜数,有失落的古文可抄,倒也能说得通。
但五经题的皆以前朝朱子的注解为准绳,要找到和这份四书题答卷文风一致,且内容不离朱子五经注解的古文,根本就不可能。
沈墨点头,“说得好,咱们看看这份答卷主人的五经题答得如何。”
他吩咐下去,很快找到答卷主人的五经题答卷。
这次沈墨让人将答卷挂在墙上,大家一起观看。
阅卷的过程中,众人禁不住古怪地看了沈墨一眼。
沈墨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这时候,众考官沉默不语了。
文风确实不一样。
只是……
这特么就是你沈君山的文风。
沈墨毕竟是状元出身,他的文章,在场的考官,自然不陌生。
状元的起步便是翰林修撰,又称储相。
可以说,本朝的状元,只要不作死,就不可能不入内阁。
故而官场中人,揣摩状元文章,乃是必修课。
这是注定的未来大佬。
如同佛门的未来佛。
提前定了一个顶级的果位。
“早说是你的人嘛。”有考官腹诽。
余考官更是脸都黑了。
于是众人沉默,不知道如何开口。
沈墨心中大呼冤枉,他昔年乡试时,虽然也是这个文风,但水平还是要差一些的……
至于现在。
当官久了,学术水平早就退步了,八股文更是多年不写。
但他也马上反应过来。
“这是徐青的文章。”
“王八蛋!”沈墨忍不住心里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