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那就说定了,我跟你一起走。”
冯芜:“……”
不过,她这次也是不跟徐青回江宁府的,毕竟还没定亲过门。即使现在,她出来也是男装打扮。
另外,徐青乡试结束之后,不适合去见她父亲,免得给人留下攻讦的把柄。
即使乡试之前,徐青也没去正式拜会过冯西风,更别提去见沈墨了。
至于在丹溪翁居所见面的事,并不是在大庭广众下见面。
知晓的人本来就很少。
再加上,复社如今在应天府底层读书人中间,很有舆论煽动力,徐青虽然身在考场,也吩咐苏怜卿以及复社其他没有参加乡试的骨干成员,注意舆情的引导。
舆论阵地,自己不去占领,就会留给别人。
为了防止还有人搞事,徐青特意在乡试前,编排了许多似真似假的谣言,以劲爆吸引眼球为主,如此一来,即使有针对他的谣言,也会淹没在众多谣言中,威力大减。
总之,不论结果如何。
他先做到自己这边该做的事。
徐青和冯芜分别,带着法月、谢泉等人,走上回程的路。
上了黑水湖的一艘客船,谢泉终于找到闲暇时机,问道:“公明,那四书题写的什么,可还记得?”
徐青笑了笑:“谢先生便是为了此事一直纠结?”
谢泉:“我等不及乡试排名出来,想要对你的文章先一睹为快。”
徐青:“算了吧,朝廷取中文章,自有公论。而且晚生也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文章。”
谢泉:“那你听听我的?”
徐青摆手:“不必了。”
谢泉恹恹道:“你这人真无趣。”
徐青笑道:“文章,小道耳。天文地理,古今兴衰,我都想向先生请教一二,不知先生愿意么?”
谢泉闻言,眼睛一亮,说道:“我知晓何、吴两人上的那篇‘改稻为桑’的奏章,实际上是你在背后操刀。足见公明你颇有理财之道,不知你对‘日中而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这一题怎么看?”
徐青微微沉吟。
这段话是《易经.系辞》所出,在徐青前世,晚清时期,曾作为了科举考试中一道考题。
当时晚清的社会形势,比现在的大虞朝更加复杂,变法的需求更强烈。
而这段话,恰恰揭露的便是古代经济活动的本质,亦是如今时代,各阶层对商业经济活动达成的一个共识认知。
徐青沉吟一会之后,说道:“谢先生可知,国朝初年,七品官员一年俸禄多少?”
谢泉博通古今,信口拈来道:“九十石米,如今也是这般。”
徐青:“那国朝初年,九十石米,折合多少银子?”
“五百文钱,至于多少银子,倒是不清楚。”
白银作为货币的主流,乃是近百年的事,到如今尤甚。这也是首辅即将推行一条鞭法的原因。
因为以前大虞朝白银少,现在白银多。
徐青微微一笑,“那谢先生可知,国朝初年,应天府当时尚是京城,一座像样的一进一出的宅院,价值多少白银?”
“大约两百两吧。”谢泉凭记忆,找到一篇关于此事的前人手札,说出个大概数字。
“如今呢?”
“起码五百两。”谢泉沉吟一会道。
“为何以前作为都城,反而价格还不如现在?”
“莫非是银子不值钱了?”
徐青悠悠道:“国朝初年,家有千两白银,可为一县巨富。到如今,千两身家,还不够捐一个巡检。然,百姓手中的银子,不见得比国朝初年多。”
“可是朝廷每年入库的白银,较国朝初年,并无太多的提升。”
“但天下的白银确实变多了,只是不在朝廷手里,也不在百姓手里,而在天下豪右势家手里。”
豪右指的是占有大量田产的家族,势家指有权势的人家。
他们可以是世家,可以是士族,可以是豪强……
但本质上,都是占据了大量田产的家族,或者颇有权势。
徐青话锋一转,接着道:“白银增多,不是国朝有许多银矿,而是通过丝绸茶叶等贸易,将海外的白银,源源不断进入本朝国土。
以往这些生意是豪右势家主导,所以白银在他们手里,改稻为桑,背后的本质是,将这生意的主导权从豪右势家手里中夺回来。使白银流入国库,从而惠及天下万民。”
“公明出此策,竟是有如此深远的用意,我还以为此策的关键是为朝廷增加财赋,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谢泉对理财之道,不是很理解。他更擅长权势争斗,为人幕僚,出谋划策。
现在徐青这么一说,他才发现,世间的斗争,不局限于权势,还有更深远的东西在内。
徐青叹了口气,说道:“这是理想情况,实际上是朝廷即使改稻为桑成功,白银也不可能流入民间,惠及天下万民。”
“为何?”
徐青:“谢先生难道不明白本朝官员的行事作风。白花花的银子,哪怕下了圣旨,也不可能便宜给老百姓。然而白银作为主流货币是大势。老百姓没有白银,就得拿自己的东西去换白银。如此下来,贫者越贫,富者越富。那是可以想象的……”
谢泉知晓徐青很多东西没有说透,但他这样的聪明人,一经点拨,哪里不能明白徐青的意思。
官绅豪强手里白银多,自然会想办法推行一条鞭法这样的政令,用白银取代粮食等实物税。
百姓没有白银交税,就得找官绅豪强兑换白银。
届时……
“难怪首辅的一条鞭法提出之后,没有受到多少阻力。”
此法,在数十年前推行过,但当时阻力不小,很快废止。这次首辅提出之后,反而阻力很小。
因为那时候,官绅豪强手里的白银远不及现在多。
谢泉此前还以为是首辅揽权成功,所以能以自身的威权成功变法,没想到还有一层他此前未曾想到的道理。
他其实是一叶障目,认为变法成功的关键,在于君,在于相,在于军队。
谢泉往一层继续想下去,即使明知此事是祸根,首辅和陛下也不会拒绝,因为一旦推行下去,国库必然充盈。
有了钱,就能强军,就能办大事,就能加强中枢的权力。
无非是再苦一苦百姓罢了。
而且天下各省的实情也不一样。
如南直隶,多有纺织厂以及各类娱乐行业,商品繁多,所以许多普通人也能挣到白银。
但还有许多省份,哪怕颇有田产的地主,手里都未必有多少白银。
一条鞭法在南直隶可以是施行,放在其他地方,只怕很容易变为恶政。
往深处想,南直隶本身就要承担漕粮以及原有的粮食赋税,换成白银,反而有利于减轻百姓的负担。
他往更深一层想,无论改稻为桑成功与否,徐青顶多是伤本地豪绅之心,却不会伤乡人之心。
并且,此事也成了徐青的一道护身符。
“南直隶这些豪绅一开始会对徐青有敌意,但变法对他们的好处慢慢显现出来之后,这些人的立场肯定会转变的。徐公明只要能扛过前期的压力,收获反而会无比惊人。”
因为不是每个豪绅都能理解到这些东西,甚至大部分都无法理解,可是一旦变法对他们的好处出现,他们的立场天然会转变过去。
但是朝廷的官员不一样,他们本就不乏聪明人,甚至连首辅都大概已经明白了这些事,只是限于立场,不会顾及到底层的百姓。
何况在大虞朝的上位者看来,只要饿不死人,大虞朝的百姓怎么会造反。
反倒是那些地方豪绅,一旦有了实力,就想和中枢作对。
中枢不自强,就会被地方轻视,造成动乱。
一旦出现动乱,百姓才是最惨的。
谢泉拱手道:“公明,你说这些事,当真如拨云见月,醍醐灌顶。我感觉这些年,忙忙碌碌,都是白活了。”
徐青:“我说的事,也不算得准。纸上谈兵而已。”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的观点,亦不过是前世许多史学家、经济学家的总结,甚至许多东西,他现在也理解不透彻。
因为社会活动是复杂且不断变化的。
只有深入基层,才能真真切切体会到一些道理。
一个人,能对天下做的事是有限的。
诚然,英雄可以创造时势,却也是迎合了天下大部分人的心里愿景,才有这个时势。
譬如当年蒋公北伐,迎合了天下人的愿景,所到之处,皆是勃勃生机。
到后来,雄兵数百万,兵精粮足,却逆天下心,结果便是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
而徐青现在能做的便是驾驭小舟,在海涛之中,不受倾覆。
只有不断变强,才能将小舟打造成大船,抗击大风大浪,并保护更多的人。
一人之勇,一人之智,顶多独善其身而已。
众人之勇,众人之智,才可兼济天下。
然,对于徐青而言不能独善其身,便不可能有后面的事。
他终归是俗人、中人,而非天降猛男。
好在,他有挂,使他区别于了普通人。
谢泉被徐青打开了眼界格局,反而有些心灰意冷。
他只觉得自己过去数十年所学,竟然无用了。
即使进入官场又如何?
徐青的话,拨云见月,亦是一盆冷水,浇灭他火热的壮志。
徐青见状,洒然道:“谢先生,我复社的主旨是以经世致用,救济斯民为主,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是我等都是年轻人,毫无见识。若是谢先生感兴趣,到了江宁府,可以对我复社,多做批评斧正。”
谢泉在应天府已经对复社颇有耳闻,而复社的老巢在江宁府,徐青又是社团的坐馆。
他现在对徐青兴趣极大,对于复社更是有兴趣了。
何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对他这种颇有志向的士大夫,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实际上,读书人不一定忠君,但有良知的读书人,往往心里怀过天下大同的梦想。
大虞朝甚至有贪官污吏死在抗洪抢险的大堤上。
哪怕修筑大堤的钱,他们也贪过。
人是复杂多面的。
纯粹的善或者恶,反而是稀少的。
接下来,徐青和谢泉更加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