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晋玄眼睛闪烁了几下,沉默片刻,自嘲一笑:“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啊。”
顿了顿,谭晋玄很是落寞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自觉高高在上,看不起你们。我也没有藏着掖着,不与你们分享的想法。只是……房.中.术虽然不是歪门邪道,但……终归不是儒家正道,儒修根本,还是得落在修身之上。我……”
说着,谭晋玄忽地闭上了嘴巴,没有继续往下说。
嘴角的笑容愈发艰涩,愈发充满自嘲之意。
他一个靠着房.中.术走捷径,才成就如今八品下修为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谈特谈走正道之事呢?
没有!
深吸一口气,谭晋玄强行压下自己也被带动起来的烦乱情绪,不想再继续扯这些无意义的话题,切回正事,转而问道:“你要我做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秦寿生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仿佛没有听到谭晋玄的问话。
谭晋玄也不着急,耐心等着。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幽魂小倩这时有了新的动作。
只见她抬手招了招,从夜色里招来一片黄纸,看了一眼,脸色当即变得晦暗难明。
几番犹豫过后,小倩还是一咬牙,附在谭晋玄耳边说道:“夫君,他们说想现在就过来。”
“现在?”
谭晋玄眉头微蹙。
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着急?
思忖片刻,谭晋玄心里有了决断,出声催促起秦寿生来:“你看到了,我还有事要忙,赶紧把你的第三个要求说出来吧。”
秦寿生回过神来,神情仍有些狰狞,但不复先前的癫狂,嘿嘿一笑:“这件事很简单,你只需要把我的骨灰启出来,撒到一个地方去就是了。”
“哪里?”
谭晋玄对此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只是暗暗记下。
决定打发了秦寿生与小倩的娘家鬼之后,就展开调查,弄清楚秦寿生这么做的意图与效果是什么。
“一个你很熟悉的地方,雾山寺的那副天女散花壁画里的‘太虚幻境’。明晚酉时,我便是在那里请客设筵。”
秦寿生没有遮掩或迂回,直接说出答案。
只是这个地方颇有些特殊。
不仅引发了谭晋玄的思索,也让隔空窥视这里的陶铁心生好奇。
就连裘老都忍不住开口询问:“君实小子,雾山寺那个破地方,你不是和那个面瘫妮子去过一趟吗?那副破壁画还能有什么特殊到面瘫妮子和你都看走眼的东西?”
黄君实语气平和说道:“哪有什么特殊?不过是那个把法号改成莲生的和尚原先修的是净土宗法门,后来才转修的密宗欢.喜.禅,因而那副壁画有净土宗法门的些许佛理真意在,较为契合夜叉鬼修罢了。没什么要紧!”
“这样吗?”
裘老点点头,又疑惑问道,“这种害人的东西,你怎么不顺手毁了去,留着做甚?”
黄君实平静反问:“世间害人的东西那般多,我能一一毁去吗?”
“你这么想就对了吗?”
裘老哈哈一笑,满意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问道,“世间不平的事那般多,你能一一管了吗?”
却是在暗指县令缪宗仁先前请托的玉带河、净灵山、喻家一事。
黄君实沉默以对,立场坚定,态度不言而喻。
裘老撇了撇嘴,就知道会是这样。
光镜的画面里,谭晋玄没有思索太久,很快答应这个要求,然后下了逐客令,伸手朝外一指:“留下李俊升的身体,你可以走了。”
秦寿生摇头笑道:“走当然可以,不过李俊升的身体不能现在就还给他,得等我到了城外,自会还俊升朋友自由。放心,他不仅是你朋友,也是我朋友,我不会害了他的。”
言罢,秦寿生也不与谭晋玄废话,操控着李俊升的身体离开谭府。
管家福伯与之擦肩而过,来到谭晋玄身前,躬身说道:“少爷,门房那里来了几位客人,说是少夫人的娘家鬼,想要见您,您见还是不见?”
“见。”
谭晋玄拍了拍陡然紧张起来的小倩的手背,“把他们请到堂屋去。”
“是。”
尽管心有不同意见,福伯还是恪守了管家的职责,遵令而行。
没有当着小倩的面说一些于她而言不太好听的话。
然而福伯的态度,却在进来以后,看都没有看小倩一眼的举动中显露无疑。
书香门第,怎能纳一女鬼入门?
既贻笑大方,更对不起祖宗!
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福伯不是没有表示过反对,甚至是强烈的反对。
只是谭晋玄不知怎么想的,谁的意见都不听,一意孤行,先是允许纳女鬼入门,现在又要明媒正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谭家的清誉彻底毁于一旦!
怀着种种情绪,福伯闷着头,一声不吭把四个没有什么人样的歪瓜裂枣从门房带到了堂屋。
这么比方,并非福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遍了。
而是四人确实没一个有正形的。
甫一进门,见到端坐在主位上的谭晋玄,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妪就嚷嚷起来:“咦!姑爷可真俊呐!”
扶着老妪另一边胳膊的尖嘴猴腮中年人出声附和:“可不咋滴,人家是读书人嘛。”
跟在老妪和中年人身后的驼背老头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烂牙:“姑娘能嫁给姑爷,当真是有福气啊。”
老头身后,肥头大耳但浓妆艳抹的女子手拿绣帕虚掩面容,分外扭捏说道:“哎呀,一想到我能一起嫁给姐夫,人家就……就……哎呀,好羞羞,不敢见人了呢。”
说着,肥头大耳左右扭动起来,浑身肥肉震颤不已。
yue!
谭晋玄有什么反应那是他的事。
陶铁先呕为敬。
裘老与黄君实的面皮都不禁抽动几下,也有些被恶心到了。
谭晋玄勃然色变,横生怒气。
可是不待他发作出来,福伯先一步有了动作。
只见福伯猛地上前一步,瞪着四个歪瓜裂枣,沉声喝道:“来人!”
话音落下,听到动静的几名护院涌了进来。
福伯伸手一指:“把他们叉出去!”
膀大腰圆,阳气充沛的护院们二话不说,立即上前,生拉硬拽地把四个突遭惊变、嚷嚷个不停的歪瓜裂枣叉出堂屋,丢到府外。
谭晋玄本有大把机会阻止,但全程冷眼旁观。
小倩也安静坐在边上,没有给她的娘家鬼说上哪怕一句好话。
“少爷,阿福僭越了。”
待到堂屋重归清净,管家福伯向着谭晋玄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尽管小倩刚才表现得很好,但是依然没有得到福伯的认可。
人鬼殊途,根深蒂固,不是说说而已。
“夫君……”
小倩轻轻拉了拉谭晋玄的袖子,喊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敢把话说完。
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令谭晋玄新心疼不已。
然而心疼归心疼。
在面对亟需解决的问题之时,情绪最是无用。
所以谭晋玄狠下心来,对小倩说道:“你先回房,我出去一趟。”
撂下这句话,谭晋玄没去看小倩的脸,自顾自起身往外走去。
小倩定定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良人离开。
她不是蠢鬼。
她知道,她与谭晋玄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谭晋玄这一趟深夜出行,能否达成他的目的了。
除了坐在家里等候,她最好什么都别做。
多做多错。
谭晋玄离了家,径直往西城区传道院行去。
透过五鬼第一视角观看谭晋玄“直播”的陶铁立即知道,这位魔性的儒生是来找自己的。
间接观看“直播”的黄君实与裘老当然也马上知道了这一点。
“嘿……”
裘老笑了笑,问道,“你说陶铁这个时而谨慎时而莽撞过分戏多的小子会怎么办?按你们仙神司的流程上报,还是再给你发一封私信,然后去冒险攫取利益?”
黄君实没有回答裘老的问题,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跟拍做了留仙县三十年县令的缪宗仁的第一块光镜上。
此时,缪宗仁一个人在夜里走了挺长一段路,来到了城隍庙前。
此方世界,人、神、妖、魔、鬼、怪杂居。
太祖横空出世之前,大庸天朝的内九州、外十八州与天朝版图之外的其他地方一样,阴阳混淆。
天朝开辟以后,太祖建立城隍-土地的阴司转运体系,作为人间与阴间地府的中转。
让绝大部分人死后形成的鬼,不再窃居阳间,
而是被阴司引渡,进入介于阳间与阴间之间的幽冥,享度完各自的阴寿以后,
去往地府,轮回转世。
在城隍-土地阴司转运体系之中,
各地乡镇村庄的土地担当类似快递收发终端站点的角色,
各府、县城隍担当各级分拣中心的角色,
各州城隍担当类似区域大仓的角色,
都城隍担当类似总调度中心的角色。
如此精诚协作,帮助天朝皇帝梳理阴阳,让人间的事归官吏管,让阴间的事归鬼神管,井然有序。
有秩序,自然就要有规矩,也就是制度。
在针对集体与个体的众多管理制度之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户籍制度。
人有人的户籍,鬼有鬼的户籍。